江浸月指尖敲击紫榆木桌面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睛,透过案头堆积的账册卷宗,牢牢锁在谢垣身上。靛蓝色的官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温和弧度,此刻却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审视的利刃。
“这支撑危梁的‘拐杖’,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压在谢垣的心弦上。值不值?这不仅是物料的价格,更是对谢垣技艺、判断乃至其背后动机的拷问。户部度支司的算盘珠子,拨动的是冰冷的数字,也是人心冷暖的秤砣。
谢垣挺直着背脊,深灰色的棉布直裰在户部衙门特有的、混合着墨香与陈年纸味的冰冷空气中,显得单薄却异常坚韧。他没有回避江浸月审视的目光,那深陷的眼眸里,沉淀着十年行走山河、搏击风浪的沉静。
“回大人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如同磐石落地,“值或不值,不在物料本身价格高低,而在于它所承载之物,所避免之祸。”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户部衙门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文渊阁后殿那根岌岌可危的七架巨梁。“文渊阁,非寻常楼宇。其内藏书,乃先贤智慧,国之瑰宝,价值连城,非金银可计。一根主梁,支撑的不仅是殿宇之重,更是这千年文脉之重。”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江浸月,眼神锐利而恳切:“若因物料不济,强行以次充好,辅梁脆弱难承重压,一旦主梁断裂,殿宇倾颓,典籍化为齑粉。此祸,大人以为,需多少银钱方能弥补?届时追责,工部、户部,乃至主持修缮之人,又当如何自处?”
江浸月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那双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谢垣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直指核心——价值与风险的权衡。他掌管钱粮,精于计算,深知“省小钱,赔大钱”的道理。文渊阁若真出事,后果绝非区区物料增支所能比拟。
“况且,”谢垣继续道,语气带着匠人特有的笃定,“工部所请物料清单,已是经过反复推演,取其必需之最下限。上等铁力木取其坚,精钢构件取其韧,尺寸毫厘不能差,皆为此法成败之关键。若降格以求,辅梁强度不足,形同虚设,非但不能分担主梁之压,反成累赘,隐患更甚。此非节省,实乃……自毁根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物料优劣,关乎工程成败,亦关乎人命。若根基不稳,纵有万丈高楼,亦不过……沙上筑塔,顷刻倾覆。”
“沙上筑塔……”江浸月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落回案头那份清单上。冰冷的数字在他眼中似乎活了过来,与谢垣描述的殿宇倾颓、典籍湮灭的画面重叠。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枚黄铜算珠,光滑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沉默着,廨房内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算盘声和书吏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江浸月抬起眼,目光中的审视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量。“石师傅所言,不无道理。”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文渊阁安危,确系国本,不容有失。工部所请物料,本官会……酌情考量。”
他没有说“批准”,而是“酌情考量”。这已是极大的松动。谢垣心中微松,面上依旧平静:“多谢大人体察。”
“不过,”江浸月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了点清单上精钢构件的条目,“此物需特制,工期不短。京中铁匠铺,能承接此等精密锻造者,屈指可数。工部所荐‘陈记铁铺’,手艺尚可,然其所报工价……”他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讽意,“较之市价,虚高近三成。此中关节,石师傅可知晓?”
谢垣心头一凛。他自然知晓官场采买的猫腻,却没想到江浸月连具体铁铺的报价虚高都一清二楚!这位“水晶琉璃心”的员外郎,对京城物料的底细,竟也如此洞若观火!这既是提醒,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别想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样。
“草民初入京城,于铁铺行情,确不如大人明察秋毫。”谢垣坦然承认,语气诚恳,“但大人既已点明,想必心中已有公断。草民只求物料合用,工期能赶在主梁隐患恶化之前。”
江浸月深深看了谢垣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下再看出些什么。最终,他微微颔首:“本官知晓了。你且去吧,此事……本官自有分寸。”
“草民告退。”谢垣躬身行礼,不再多言,转身稳步离开了这间弥漫着算盘清响和账册墨香的廨房。身后那道清冽如水的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他,直到门扉合拢。
走出户部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谢垣站在喧嚣的御街旁,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与江浸月的交锋,虽未得明确承诺,但对方的态度已松动,尤其是对物料虚高一事的点破,更让谢垣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位掌管钱粮的年轻官员,或许并非完全沉沦于泥潭之中。然而,希望如同风中烛火,还需现实的柴薪才能点燃。
他回到文渊阁工地,将面见江浸月的结果,隐去细节,只言“户部正在核议”,告知了望眼欲穿的吴老掌案。老人愁眉稍展,却依旧忧心忡忡。
然而,希望的微光尚未焐热,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便骤然降临。
就在谢垣见过江浸月的第三天清晨,一个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汉子冲进了文渊阁工地,嘶声哭喊:“完了!全完了!料……料被劫了!”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开了工地的平静!
被劫的,正是谢垣加固方案中至关重要的一批物料——从京郊皇庄木场紧急调拨来的、用于制作辅梁的上等铁力木方料!这批木料数量不多,却是整个加固方案启动的关键基础!押运的十余名民夫和两名工部小吏,在城西二十里外的黑松林官道遭遇伏击!护送的几名衙役非死即伤,木料被洗劫一空!
工地一片哗然!恐慌和愤怒迅速蔓延。吴老掌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跺脚:“天杀的!这节骨眼上!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谢垣闻讯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混乱。他分开人群,走到那个报信的汉子面前。汉子手臂上缠着染血的破布,脸上满是惊恐和尘土。
“怎么回事?说清楚!”谢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让那慌乱哭喊的汉子稍稍安静下来。
“石……石师傅……”汉子带着哭腔,“是……是在黑松林!刚……刚进林子没多远,路两边就……就蹿出来几十号蒙面人!拿着刀枪棍棒!二话不说就……就打啊!领头的张头儿(衙役头目)当场就……就被砍倒了!他们……他们人多势众,下手狠辣!我们……我们根本挡不住!他们抢了料车,把……把木料都拖走了!还……还放火烧了空车!”
“看清那些人什么路数了吗?”谢垣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
汉子努力回忆,脸上带着恐惧:“都……都蒙着脸,看不清模样!但……但听他们呼喝动手的切口,像是……像是道上混的!动作利索得很,抢了东西就往林子深处钻,眨眼就没影了!”
道上混的?劫掠官家物料?这绝非寻常盗匪所为!谢垣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巧合!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工部刚向户部申请增补、且这批关键木料刚刚调拨的当口被劫!目标如此明确,行动如此迅速狠辣,分明是冲着文渊阁修缮,冲着他谢垣的加固方案来的!有人在暗中阻挠,不惜动用如此血腥的手段!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沉重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谢垣。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暗处向他,向文渊阁,向那深藏箱底的秘密,悄然收紧!
消息很快惊动了工部,也惊动了负责京城治安的兵马司。然而,兵马司派来勘查现场的差役,只是草草询问了幸存者几句,记录了一下损失,便以“流寇作案,踪迹难寻”为由,准备草草结案。工部的主事官员也只是象征性地催促兵马司加紧追查,言语间却透着一股息事宁人的敷衍。显然,无论是工部还是兵马司,都不愿在此事上深究,只想尽快平息风波。
谢垣站在一片狼藉的工地上,看着那些敷衍了事的差役和愁云惨淡的工匠,胸中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十年隐忍,他深知权力的阴影下,真相往往被刻意掩埋。但这一次,这**裸的阻挠和血腥的劫掠,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文渊阁的安危,父亲沉冤的线索,绝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他不能指望工部,更不能指望敷衍塞责的兵马司。他必须自己寻找突破口!
傍晚时分,谢垣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工地。他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褐色短打,背着他那个不起眼的旧藤箱(里面装着绘图工具和必备的应急物品),如同一个寻常的行脚匠人,踏上了前往城西黑松林的路。
黑松林,因其茂密的黑色松树而得名,是京城通往西郊的必经之路,也是出了名的盗匪出没之地。官道穿林而过,林深树密,地势起伏,极易设伏。
当谢垣抵达劫案现场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浓密的松针,在林间投下道道血红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木料被拖拽后的新鲜木屑气息,以及一股焦糊味——几辆被烧得只剩下漆黑框架的料车残骸,如同巨大的墓碑,歪斜在路旁。地上散落着折断的武器、破烂的车辕、染血的布片和凌乱的脚印。几处暗褐色的血迹尚未干透,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目。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仿佛亡魂的悲泣。
谢垣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林边一棵高大的黑松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他才缓缓走出,踏入这片刚刚经历血腥的修罗场。
他没有去查看那些显眼的车辆残骸和血迹,而是蹲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泥泞的官道路面、路旁的草丛、以及那些被巨大木料拖拽碾压过的痕迹。他伸出沾着泥土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撮被木料边缘刮擦下来的、颜色深沉的木屑,凑到鼻尖嗅了嗅——是上等铁力木特有的、带着淡淡辛辣的沉厚木香。
他的目光顺着木料被拖拽的痕迹移动。痕迹很深,显示出木料的沉重和劫匪的粗暴。但很快,他发现了异常。在离开官道、进入密林深处约十几丈的地方,拖拽的痕迹突然变得杂乱、浅淡,并且……分成了数股不同的方向!有的继续深入密林,有的却诡异地折返,甚至与来时的痕迹交错重叠!
这绝不正常!劫匪得手后,理应迅速将沉重赃物运往隐秘据点,怎会在此处突然分散、甚至折返?
谢垣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站起身,沿着其中一股看似最清晰、直指密林深处的拖痕追踪而去。他步履轻捷,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避开横生的枝桠和地面的藤蔓,目光锐利地捕捉着任何细微的痕迹:折断的草茎、翻起的新土、树干上新鲜的刮痕……
追踪了约半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洼地。拖痕到此,竟戛然而止!洼地边缘,只有几处凌乱的脚印,再无木料拖拽的迹象!仿佛那沉重的铁力木方料,到了此地就凭空消失了!
谢垣蹲在洼地边缘,眉头紧锁。这不可能!铁力木沉重异常,绝非人力可以轻易扛抬远行。除非……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洼地四周的地面。很快,他发现了端倪——洼地边缘的几处脚印,旁边散落着一些细小的、颜色较浅的松针碎屑,与周围深色的腐殖土形成鲜明对比。而且,这些碎屑的分布……似乎沿着洼地边缘,形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线?
他伸出手指,拨开表层松软的腐殖土。下面,赫然露出了平整、被刻意掩埋过的车辙印!虽然被泥土覆盖,但那两道平行的、深深的沟壑,清晰可见!
谢垣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密林。劫匪在此处将木料重新装车运走了!之前的分散拖拽痕迹,根本就是故布疑阵!目的是混淆视听,掩盖真正的运输路线!好狡猾的手段!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地面痕迹,试图找出车辙延伸方向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谢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察觉危险的猛兽,他没有任何犹豫,身体猛地向左侧一棵粗壮的黑松后扑去!动作迅捷无声,带起的风拂动了地面的松针。
几乎在他扑倒的同时!
“咻——!”
一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一棵松树干上!箭尾兀自嗡嗡颤抖!
好险!若非他多年行走险境磨砺出的本能,此刻已然中箭!
“出来!”一个低沉、充满戾气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如同野兽的低吼。
谢垣背靠着冰冷的松树树干,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他迅速从藤箱侧面一个隐秘的夹层中,摸出了一把尺许长、黝黑无光、刃口却异常锋利的短柄手斧。斧柄缠着防滑的麻绳,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杀意。这是他行走四方防身之物,此刻成了唯一的倚仗。
他悄悄探出半只眼睛,循声望去。只见约十丈开外的一棵大松树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的汉子。他手持一张上了弦的劲弩,弩箭的寒光正对着谢垣藏身的方向。汉子眼神凶悍,露在黑巾外的额头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鬼鬼祟祟的,找死!”蒙面刀疤汉子厉声喝道,手中的劲弩微微调整着角度,显然在寻找谢垣露头的机会。
谢垣心念电转。此人绝非寻常盗匪!身手狠辣,装备精良(劲弩乃军中或豪强私兵才有的利器),且在此处设伏,分明是劫匪留下的暗哨,专门清除像他这样可能追踪而来的隐患!自己行踪已暴露,硬拼绝非上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又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声音来源却并非那蒙面刀疤汉子!
一支同样迅疾的弩箭,带着更加凌厉的气势,如同黑色的毒蛇,从谢垣侧后方的密林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那持弩的刀疤汉子!
刀疤汉子反应极快,听到风声不对,猛地向旁边一滚!
“笃!”弩箭擦着他的肩头,狠狠钉入了他刚才藏身的大松树,箭羽剧烈颤动!
“什么人?!”刀疤汉子惊怒交加,厉声喝道,迅速调转弩口指向侧后方的密林。
密林中,一个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缓缓走出。来人同样穿着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腰束皮带,脚踏快靴,身姿矫健,步伐沉稳有力。他脸上虽无蒙面,但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手中端着一张制作精良的军用□□,弩箭已然重新上弦,寒光直指刀疤汉子。
此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肃杀之气!那是久经战阵、真正见过血的悍卒才有的气息!
谢垣心中一震!此人是谁?是敌是友?
“放下弩!束手就擒!”玄衣人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冷硬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刀疤汉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敌震慑,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凶性不减。他狞笑一声:“就凭你?”话音未落,他猛地扣动弩机!弩箭离弦,直射玄衣人面门!同时身体向后急退,显然想借机遁入密林!
玄衣人冷哼一声,动作快如鬼魅!在弩箭射出的瞬间,他身体一个极其流畅的侧滑步,弩箭擦着他的斗笠边缘飞过!同时,他手中的劲弩也响了!
“咻——!”
这一箭,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刀疤汉子正在急退,身形不稳,根本无从躲避!
“噗嗤!”弩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右腿膝弯!
“啊——!”刀疤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手中的劲弩也脱手飞出。
玄衣人动作不停,如同猎豹般疾冲上前,一脚狠狠踢开掉落的劲弩,同时一柄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刀疤汉子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皮肤,瞬间让刀疤汉子的惨嚎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嗬嗬声。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谢垣在一旁看得心中凛然。此人的身手、反应、以及对时机的把握,绝对是军中顶尖的好手!尤其那股一往无前、刚猛决绝的气势,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
玄衣人制住刀疤汉子,这才微微偏过头,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依旧背靠松树的谢垣,声音依旧冷硬:“你,没事吧?”
谢垣缓缓从树后走出,手中紧握的短斧并未放下,警惕地看着对方:“多谢阁下援手。不知阁下是?”
玄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刀尖挑开了地上刀疤汉子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布满横肉的脸。他用刀面拍了拍刀疤汉子的脸,声音冰冷如霜:“说!你们是什么人?木料劫往何处?受何人指使?”
刀疤汉子疼得浑身哆嗦,却紧咬牙关,眼中满是怨毒:“呸!有种……杀了老子!老子……什么都不知道!”
“骨头倒硬。”玄衣人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刀光一闪!
“啊——!”刀疤汉子左手的一根小指瞬间被削断!鲜血喷涌而出!
“下一刀,是手腕。”玄衣人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可怕,“再不说,就是整条胳膊。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
残酷的手段,冰冷的话语,瞬间击溃了刀疤汉子的心理防线。他本就是亡命徒,却也怕这生不如死的酷刑。
“别……别砍!我说!我说!”刀疤汉子涕泪横流,哀嚎道,“是……是漕帮‘翻江鼠’刘三爷指使的!他……他说有人出大价钱,要这批木头!还……还说事成之后,让兄弟们快活一阵子!木料……木料被兄弟们分开,装……装进几辆盖着茅草的骡车里,从……从西边野狐岭那条废道运走了!具体……具体运去哪儿,小的真不知道啊!刘三爷只让小的留下……清除尾巴……”
漕帮!刘三爷!野狐岭废道!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谢垣耳边炸响!漕帮,掌控着京城及周边水陆运输命脉,势力盘根错节,亦黑亦白。十年前黄河决口,无数河工流离失所,其中不少人便加入了漕帮,或依附其生存。难道……此事真的与当年河工旧案有关?!
玄衣人显然也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斗笠下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他收起腰刀,一脚重重踏在刀疤汉子的断指伤口上,疼得对方再次杀猪般嚎叫起来。
“闭嘴!”玄衣人厉喝一声,刀疤汉子立刻噤若寒蝉,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玄衣人这才转向谢垣,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了斗笠下的真容。那是一张年轻而刚毅的脸庞,约莫二十三四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明亮、锐利、如同淬火的精钢,充满了不惧任何艰险的刚烈与正气。虽然年轻,但眉宇间那份历经风霜的沉稳和杀伐果断的气势,却远超同龄人。他腰间悬挂着一块刻着“翊麾校尉”字样的铜牌——禁军中层的武官身份!
“禁军翊麾校尉,秦昭。”他朝着谢垣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奉上命,追查文渊阁木料劫案。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秦昭!谢垣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禁军!难怪有如此身手和气势。看来,劫案的影响已经惊动了更高层,连禁军都介入了!
“草民石方,文渊阁修缮匠师。”谢垣放下短斧,同样抱拳还礼,语气沉稳,“木料被劫,关乎阁楼安危,草民忧心如焚,故擅自前来查探痕迹,不想遭遇此贼伏击。若非秦校尉及时出手,恐已遭不测。大恩不言谢。”
“石方?”秦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上下打量了谢垣一番,“你就是那个指出文渊阁大柁隐患的匠师?”显然,谢垣的名字在工部匠作坊乃至工部内部,已小有名气。
“正是草民。”谢垣点头。
秦昭的目光落在谢垣手中那柄黝黑无光、却隐隐透着煞气的短柄手斧上,又扫过他沉稳如山的站姿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锐利如刀的眼睛。一个匠师,面对伏击悍匪和血腥场面,竟能如此冷静,甚至敢独自追踪至此,还随身带着如此凶悍的防身利器……此人,绝不简单!
“你胆子不小。”秦昭直言不讳,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此地凶险,非匠人该来之处。”
“职责所在,不敢惜身。”谢垣坦然迎上秦昭锐利的目光,“阁楼隐患如同悬顶之剑,物料被劫,此剑随时可能落下。草民虽微末,亦知匹夫有责。”
“匹夫有责……”秦昭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那审视的锐利光芒似乎柔和了些许,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他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刀疤汉子,又望向密林深处,声音恢复了冷硬:“漕帮刘三……野狐岭废道……此案背后,恐怕不简单。石师傅,此地不宜久留。此人我带回去审问,你速回文渊阁。后续之事,自有禁军处置。”
他顿了顿,看着谢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刚毅:“此等魑魅魍魉,行此龌龊劫掠、暗箭伤人之事,天理难容!我秦昭眼中,容不得半分龌龊!必将其连根拔起,追回赃物!还文渊阁一个公道!”
字字铿锵,如同金石掷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正气!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透浓密的松针,落在秦昭年轻而刚毅的脸上,落在他玄色劲装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他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誓要斩断一切黑暗。
谢垣看着眼前这位如同精钢般刚直锐利的年轻校尉,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断指哀嚎、如同烂泥般的刀疤汉子,再回想起工部、兵马司的敷衍推诿……强烈的对比,如同冰火交织。
他沉默地点点头,对着秦昭再次抱拳:“秦校尉高义!草民静候佳音。”
秦昭不再多言,像拎小鸡一样提起地上瘫软的刀疤汉子,动作粗暴却极其有效。他朝谢垣微微颔首,便押着俘虏,大步流星地朝着林外官道方向走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幽暗的松林之中,唯有那刚毅的步伐声,仿佛还在林中回荡。
谢垣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松脂味的冰冷空气。他弯腰拾起地上那支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弩箭,冰冷的箭镞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看了一眼地上被掩盖的车辙印消失的方向——野狐岭废道。
漕帮……刘三爷……
秦昭……
禁军……
错综复杂的线索,如同这黑松林中纵横交错的藤蔓,缠绕着冰冷的杀机与刚直的正气。一场围绕着文渊阁、围绕着那批消失木料、也必将围绕着深藏秘密的风暴,已然拉开了染血的序幕。
谢垣将弩箭小心收起,转身,赭褐色的身影也融入了沉沉的暮色,朝着京城的方向,步履沉稳地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漩涡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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