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马车颠簸。寒风拂枝，鸟雀争鸣，整条街上安静得可怕。苍州人喜欢风雪，认为风雪是催促人们归家团圆的象征。但京城的富贵人就不这么想，纷纷避着寒风。
车厢里，三个人不互对视，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姜行坐在美人相和俞落中间一动不动，三人就拼成了个规整的“凹”字。
“美人相，你怎么突然想和我们一起坐马车了？”姜行抬头看向美人相，打破了这份沉默。
而且今天的美人相从身材上看似乎是变成了男子。
“这是我肉身，能化成雾气的是分身。”
“你怎么突然用肉身了？”
“因为要去见十三席。”
“那你直接去十三席那不就好了，为何要特地跟我们一起？”
美人相接不下去话，选择了沉默。姜行吃了闭门羹，也只好停了话。
想到要去见尉迟先生，姜行心里难免有些期待，但也生出了一个疑问。
“大家主，为什么尉迟先生会和记梦住在一起？”
俞落抬头望向车厢外，像是在回忆往事，片刻后才开口道：“十三席和二十四席的联系得从九十九人行刚成立时说起。”
那时苍州的战乱刚刚结束，又正是晚冬，幸存的百姓们开始为修复田地头疼。
九十九人行在战乱中庇护了不少百姓，成了苍州百姓信赖依靠的对象，就有不少百姓前来寻求九十九人行的帮助。
初代大家主俞承曦将修复田地的任务交给了当时还是农户的几席，并命二十四席前去帮忙。
二十四席学识渊博，是从京城来民间教学的先生，被俞承曦救下后留在苍州报恩。
但在农业方面，那位尉迟先生所学也只能做到纸上谈兵，农户们又觉得他懂得多，非要他做决策。
那位尉迟先生是个好心人，知道不能辜负他们，总抓着机会和向农户们学习，还顶着寒风跑到损坏的田地去亲身观察。
可那田地的模样哪是他一个文人能受得了的？里面不只有倒了的庄稼，还有不少碎尸碎肉，刀枪剑斧，土地发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第一次见时，那位尉迟先生差点就昏了过去。
但见久了，也就习惯了，他甚至有了下地拔刀的胆子。
但光拔武器又能怎么样呢？尸体碎得厉害，又腐烂发臭，要想清干净基本是不可能了。而这土更是可怕，像是将所有的碎块都缠在它的身体里，贪婪地吮吸着其中的养分，变得越发血红。
一筹莫展之际，一条白狐衔金枝踏云而来，将金枝插入田地。
在尉迟抬眼的刹那，田地散发金光，巨大的梧桐树拔地而起，以身净化土地，洁净污秽，直至仙力散尽，树自枝叶开始消散，最终散作天边金光，洗濯万物。
“十三席记梦，吾受汝等祈愿，前来助汝。”
……
讲到这，俞落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故事的后续还是让十三席本人讲给你听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姜行正听的入迷，俞落却停止了讲述，这不明摆着掉他胃口吗？而且前面都讲述得那么清楚，怎么会突然就不知道了呢？
姜行气，但又不能说出来，瞧见俞落那得逞般的笑容，心里的火更大了。
罢了，俞落喜欢戏弄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随他吧。
“大家主，您知道的事可真不少。”姜行暗讽了俞落一句，当是对他戏弄的回应。
“姜叔是在怪我吗？我可不是在吊你胃口，只是……有些事我也只是在书里看的，而书里的故事往往都会被记录者加以修饰。”俞落的目光落在美人相身上。
“既然亲历者仍活在世上，那不如让亲历者为你展露真相。”
“还记得我说的吗？我想让你好好看看这九十九人行。”
记载中，十三席记梦本是蓬山神树，是俞承曦上蓬山求来帮助苍州的仙。初代二十四席赞叹十三席的神力，主动与记梦立下契约，共同造福百姓。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俞落不知道真相，可他知道这个记载里有一个错误——记梦不是仙，也不是什么蓬山神树。
马车停在巷口，剩下的路就得两个人步行进去了。
一路上，姜行满脑子都是刚刚的故事。他琢磨着，等见到了记梦一定要让她好好讲讲。
尉迟收到了俞落的信，早早备好接客的准备。三人刚到门前，门便自己随风打开，往里一望就能瞧见他坐在庭院里提笔练字。而记梦则趴在树上，对着两人微笑。
“见过大家主。”尉迟起身行礼。
“尉迟先生，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之际，姜行瞟了眼尉迟写作用的宣纸。只见上面用端正的字体写了一句话，“彼时冬雪晏，今朝良人安。”
“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写的是苍州吧。”俞落率先接了话。
“嗯，写的是苍州民间传说。”
尉迟姜行这么一说姜行就想起了那个传说。据说很久以前，苍州经历过一场一月才开始的冬天。
迟来的冬天，这本该被人们视作不祥。但对于那时的苍州人，那一年迟来的冬天堵了敌军的水路，为他们的逃离提供了时间，还带来了九十九人行。
千年过去，苍州还知道九十九人行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他们的歌谣里永远都在唱着迟来的冬天。
“二月就到苍州的猖灯节了，想趁现在写些句子，到时候挂在树上当过个节。”
“尉迟先生……”
姜行拿出备好的纸笔，刚想开口提作画一事，俞落就拦下了他。
“你不是想听故事吗，这么急作甚？”
“在这多留几日也无妨，而且这阵子也没有学生来，我清闲得很，可以陪大家主对弈几局。”
“当然，我也想多听听先生您年轻时的事情。”
两人谈的欢，姜行没了插话的兴致，转过头，却看到美人相独自站在树下，望着树上的记梦。
记梦闭上眼，倚在树枝上歇息，没有给予美人相回应。
美人相见记梦没有要回应牠的意思，收回目光。牠曲下高大的身躯，像只无家可归的动物，抵在树干上，祈求仙人怜爱。金黄叶落满秋色，却是寒风凛冽时。
尉迟注意到僵持的两者，绕到姜行身后拍了拍他的背，“我在屋里备了茶，进去暖暖身子吧。”
姜行会意，随两人一同走向大厅，将庭院留给了两位仙家。
茶苦而回甘，姜行轻抿一口便觉得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回忆起先前俞落讲的故事，姜行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家主，您那个故事里的狐狸是美人相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俞落捧起茶杯，不喝，只是看着水面，欣赏茶渣沉浮飘动，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那个故事我知道的不多，但尉迟先生应该能替我向姜叔讲讲。”俞落眉峰轻抬，直接把话题抛给了尉迟清。
“不过是个传说，也没什么好讲的，二十三席若是感兴趣，可以去书阁里翻翻。”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明都带上了姜行，姜行却是一点话都不敢插。俞落让尉迟给他讲，尉迟则委婉地拒绝了讲述，倒把一句话都没再说的姜行卡在了尴尬的位置。
“传说只是传说，尉迟先生应该知道实情，我自然是想您讲讲这实情是怎样的。”
尉迟沉默了好一阵，正欲开口却又忽的变成一阵笑，最终以笑带过，结束了这个话题。
姜行看出尉迟有意隐瞒，但又不能直说，只能先换个话题，打破这份尴尬，“尉迟先生，京城这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多得很，怕是讲一天都讲不完哦。”
借这个机会，三人又聊了很多家常话，总算是把起初的尴尬气氛抛之脑后。
夜幕降临，寒月当空。美人相在寒风中伫立，似一把插入土地的剑，与树的根系缠绕在一起，一动不动。
姜行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不免心里泛寒，伸手关了窗。
在二十四席的书院里，姜行终于可以和俞落分房休息，不用担心惹到那尊大佛了。
俞落的行为不合理，先前姜行还觉得奇怪，现在冷静下来了，他就明白了这不合理里蕴含的意思——美人相对他另有所图。而现在能允许姜行和他分房，很大可能是因为记梦在这。
俞落疯，但他做的所有事都有自己的道理，姜行再不喜欢他，也是能看出他的意思的。如果对手是人，那他姜行不怕，但对手是仙，几条命都不够他花的。俞落有办法护他，也只能先选择相信他。
比起相信那些非人之物，他更宁可相信这个十九岁的少年。
至于为什么是因为记梦在这……他回忆起那个故事。
狐狸衔来金枝。记梦不可能是狐狸，而要说谁最像这狐狸，除了美人相外姜行想不到别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俞落的举动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而当下，俞落比谁都可信。而且看尉迟先生那有所隐瞒的模样，估计连尉迟先生都不能信了。
结合当时承诺放姜行离开时俞落对美人相说的话，很可能是美人相背后的人——二十一席——给美人相下了命令。
那人躲在阴影里，伸出万根丝线交织缠绕，将非人之物牵扯在一起，再命他们牵扯人类。
尉迟先生府上有不少关于九十九人行的书籍放在书阁里藏着，姜行之前得了允许，应该是能找来看看的。
如果能找到关于二十一席的资料那是最好。之前俞落给姜行的那本书里对二十一席的描述非常简单，没多少参考意义。
“七仙之首。”
姜行喃喃道出这个描述。
书阁在二层，入口藏在两间客房间的墙里。两个房间之间隔了两个人的宽度，但从里面看是察觉不出中间藏了个通道的。这暗道隐蔽得很，若不是尉迟有心告知，姜行也只能看出有暗道而无法进入。想来这二十四席的书院应该也是出自俞家之手。
二层比姜行想象中要狭小，姜行一个没注意，头顶到了房顶，发出巨大的声响。
“斯！”姜行倒吸一口冷气，揉了揉发痛的头后提着灯，一只手顶着屋顶，弓起身子缓缓向深处走。
进了书阁就能看见书架，但姜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尉迟说的那本书。姜行跌跌撞撞，碰掉了好几本书后才终于在某一处发现了这本已经积灰的书。
抚去灰尘，姜行翻开书。书里讲的是苍州民间传说，而其中最早的传说之一便是“金枝降世”。
故事和俞落讲得大差不差，最后结尾是金枝仙人返回蓬山，赐书生神力，护佑苍州土地丰饶。
可事实上，书生二十四席并无神力，金枝仙人十三席也并未返回蓬山。
“这就是俞落想寻的真相吗？”
姜行又随便翻了翻后把书放回了原处，起身去捡其他掉在地上的书，心里默念道歉用的词语。
这书阁太矮了，姜行的个子在里面行动非常不便，只能扶着书架或墙前进。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靠到墙壁，发出的声响在书阁里回响。又是一次敲击，这一次发出的声响却和之前不同。
姜行察觉到这一点，目光扫过四周，注意到对面的墙上有一处通风用的小窗。如果那边是边界，根据他的记忆，这第二层应该比他看到的要更加宽大。
姜行明白了。
他又沿着墙往前看，瞬间注意到面前拦住他去路的两个空书架。书架摆得整齐，两书架间有可以容下一人的位置，而两书架的上方就是一根房梁。
凑近一看，被房梁挡住的细缝就出现在姜行眼前。
那很明显了，两书架藏着的便是一处暗道。
姜行用力一推，暗道打开。暗道里狭窄且黑暗，借着灯火隐约可以看见有个向下的梯子。
要下去吗？这里是二十四席的书院，贸然探知别人的**不是件光彩事。
但姜行又记起俞落的话。好好看看这九十九人行。
“是俞落让我这么做的，尉迟先生你可千万别怪我……”姜行深吸一口气，念着俞落的名字就往里走去。
“我是俞落我是俞落我是俞落我是俞落……”姜行想着，如果有什么惹到什么妖魔鬼怪，让他们全都去找俞落！
大家主可不会这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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