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想好？”
往复的梦魇被这一声撕碎。阿也睁开眼。
哐当一声巨响，狂风掀开木窗，鼓动电光里发青的绡帐，好似梦中前来索命的伥鬼。
她掀被起身，摸黑打开了门。
一道片状闪电划破云层，照亮楼前两株也桃，全然败落的那株愈发苦楚，而另一株容光焕发，好似青春永驻。
眨眼间，全都融入黑暗。
唯有不远处的主峰灯火通明。数十盏烛火沿着既定路线来来回回——是那些忙于布置明日华烨测赋仪式的弟子们。
但华烨已死了三年了。
阿也坐在门槛上，盯着其中一盏发呆。
三年前，她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面对那人鬓边白发，那句“我不是华烨”就说不出口了——
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说出口。
“还没想好？”那声音又催促一遍，得不到回应，干脆现出本相。
一朵火焰在暴雨里燃起，边缘赤红，中心一片浑浊的黑。周遭雨丝绕过它时拖曳出透明长尾，连枝叶也在风中迟滞如垂暮老人。
“喂我一点残魂，我就帮你搞定测赋。”
阿也眨了下眼，视若无睹。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黑焰咄咄逼人，“我早说过这身丹田有缺，你偏偏不信，说什么勤能补拙，结果呢？还不是毫无长进。”
“要是测出凡根，按华宗规矩，你不是被派往偏远据点当个打杂的，就是被遣出山门，找个不知名的地方自食其力，哪怕你是宗主之女也无济于事。”
“都挺好。”阿也笑笑。
黑焰逼近了，边缘波动起来，“别忘了，明日所有长老和亲传弟子都会来看你测赋，难道你想让华谏看你笑话？”
“输给他不是正常？”阿也懒洋洋道。
“天生精纯木命格，输给他的确正常——”黑焰话锋一转，“但你不想让华重楼失望吧？”
阿也打哈欠的动作一顿。
戳中命门，黑焰得意地跳动一下，“这三年里，他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可是有目共睹。”
“你刚入门就能独居一楼，随意进出藏经阁秘区，特免晨练与晚修，月俸在所有弟子中最高，甚至逼近长老——难怪华谏会针对你。”
“倘若明日测赋……”黑焰幽幽道，“华重楼发现你竟是凡根，自己的苦心栽培皆付诸东流，你说他该有多失望？与你同批入门的弟子，最差的那个也早已筑基。”
阿也垂下眼。
“别灰心，还有机会。”黑焰诱哄道：“就喂我一点残魂，只要指头那么大一点，别说是丹田有缺，保管连华谏......”
“只要这么大一点？”阿也握拳，单单竖起尾指，像是要同它拉钩立誓。
“自然！”黑焰斩钉截铁，“我都是为了你好！”
“这样……”阿也作思考状，见黑焰迫不及待地飘过来，忽地勾唇一笑，“你想吃掉华烨残魂，难道不是因为贪图她的肉身？”
狂风之中，火焰倏地静止了。
阿也收起笑容。少女仍显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近乎冷酷的讥诮，“想要华烨残魂？做梦。”
“那你留着这没用的东西又能干什么？”黑焰低声问。
雨水滚下飞檐，斜连成线。她伸手扫过，啪嗒作响，仿佛拨开成串的珠帘，“你猜。”
这一声落下，火焰骤然铺开，将大雨烹成白雾。它的怒音盖过雷声：“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啊！”
阿也抻开五指，一把拍散这朵火焰，再吹去掌心的炙热，将手缩回袖中，应着风雨哼起不成章曲的小谣。
眉心之间，一点红光闪烁，仿佛在迎合她的节奏。
同时附身华烨的，除了自己，还有这朵火焰。
她忌惮黑焰的力量，而黑焰嫉妒她能掌控这副肉身。一个无名的鬼魂，一个莫名的寄生灵体，两者相互掣肘，又奈何不了对方，反倒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雾气散去了，风声照旧，凉意渐浓。
将视线从主峰最明亮的堂上移开，阿也起身，拍去衣上的灰尘，回房补觉。
日上三竿，本该热闹的堂中一片寂静。
堂门后，二十九名亲传弟子按入门时间列阵，统一的黑衣短打。三名长者分居两侧，左一右二，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唯有上首的老者闭目养神，一粒粒地拨动手中七宝佩珠。
堂前供奉着一尊笼形神龛，由整根金丝楠木雕刻而成，三面连成一幅寻路问仙图，人像栩栩如生，金线在云端闪闪发光。
老者起身点香，贴在额前恭敬地拜了三拜，再插进三足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被龛中神石吞没。
“去看看烨儿那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老者终于开口。他声音微低，头发已全白了。
“是，阿父。”
随着这一声，所有视线，豁然移向出列之人。
身着蟹壳青长袍，腰束二指宽丝绦，佩一枚螭龙玉玦，手执窄扇，象牙白骨，青金扇面，与袖口的泼墨竹纹相得益彰，十分风流。
迎着众人目光，华谏撩开额发，露出精致眉眼，嘴角含笑，迤迤然迈出门。
“诸位久等。”
清亮的女声穿透阳光，拦下他。
华谏收起折扇，盯紧来人。
白袍素净，长发以红绳绑成马尾，并无妆饰，独额前悬坠一颗鎏金海扇贝珠，在日头下流光溢彩，华彩照人。
“好久不见......”华谏收起折扇，笑意略淡，“别来无恙啊。”
“有兄长在，自然是一切安好。”阿也不卑不亢道。
“安好？”华谏移步，拦在门前，压低声音，“今日是你测赋，倒凭白无故害我久等。”
要放在平时，二人高低斗上几个回合，但现下阿也无意纠缠，清过嗓子，放声道：“测赋如此重要之事，是华烨迟来一步，害诸位久等，甘愿受罚。”
声音传进堂内，瞬间便传出回应，“进来。”
“快进去。”华谏不情愿地让路，又埋怨一句，“阿父等你好久了。”
大步迈进堂中，阿也一一致歉，“是弟子过错，害大家久等，自愿请罪。”
“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华重楼注视着她，神色是年长者面对小辈独有的宽厚。他抚摸七宝佩珠中最为鲜艳的血珊瑚主珠——自原本那颗鎏金海扇贝珠被他单独拆出做成额饰赠予华烨后，被华谏特意寻来作为替补串起这条云间派赠予他的寿礼。
“昨夜风大雨急，受了凉，久不得睡，这才误了时辰，还请宗主惩罚。”阿也作揖。
“可有病痛？”
“已无碍了。”阿也回答，余光见华谏绷紧了面皮。
“甚好。”又寒暄几句，在测赋仪式上迟到这事便轻飘飘地揭过了。华重楼起身，“仪式正式开始前，各位长老可有交代？”
话音刚落，安静的堂中顿时化身乡间市集。
“姑娘受凉了？”左侧的紫衣妇人端起热茶，招呼道，“快来喝了这茶，由我亲手炮制，九蒸九晒，驱寒发汗！姑娘还年轻，不知这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可是大事！”
“茶能治个什么？”对面的长胡子老头瞪眼，“我那还有生热丹，待会让人给少主送去。”
“依靠外物，如何治根？”妇人摇头，“我这茶上能引阳气入体，下能调动元力流转，暖体不过是附加功效。”
“得了吧。”老头抚须，翻了个白眼，“万物相生相克，丹方千百，数你这种最为末流。”
眼看火星四射，一场争论无可避免，右一的长老拍响肚腩，笑眯眯地劝和：“两位长老各司其道，岂有优劣之分？不过今日既是测赋，该以少主为主才是。”
见大肚长老出面，老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妇人讪讪一笑，也不再开口。
“多谢余长老赠丹。”阿也对老头行过礼，又接过妇人手中热茶，一口饮尽，忍下熟悉的酸苦，叮嘱道：“多谢芳长老制茶。”
最后向大肚长老拱手，不敢怠慢。
这三位长老，秉性各异。
大肚长老石磊，深藏不露。传闻是长老中战力之最，常年在外，杀得混元兽闻风丧胆。
紫衣妇人芳芪，面如观音，心肠如是，曾受过伤，导致修炼再难精进，因久病成医，平日里喜欢研读偏方，侍弄花草，信奉天然养生之道，不喜饰味——阿也深受其害。
至于长胡子老头余寰，是个奇葩。本是为芳芪请来治伤的游医，束手无策又不肯罢休，硬留下来当了长老，隔三差五要和人论医道。
“好了。”华重楼止住闹剧，轻声唤道，“烨儿，上前来。”
“是。”阿也正要抬脚，手却被人握住，疑惑地转头，对上芳芪少有的严肃神色。
“姑娘莫怕，实在不行来我堂下，决计不会亏待你。”
触及她满手冷汗，阿也一怔，忽地抿唇。刚醒来的那段时间，这副身体过于孱弱，甚至难以下榻，是芳芪贴身照料，事事经手。
莫非她知道……阿也点点头，回握一下后松开，慢吞吞走到神龛前，与神石面对面。
说是天降之物，阿也却觉得平凡至极。
在楠木细腻金纹的衬托下，神石灰扑扑的颜色、圆润的边角和背阴面的青苔都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给人的感觉像是随手在路边捡了颗石头，却被后辈奉为圭璧，以香火拜谒。
“静心调息，感受天地元气流动，引入丹田，吸收、炼化，运转一周天......握住神石。”
阿也依言照做。
无形无色的元气顺着吐息进入五脏六腑，在经脉中交汇成流，暖洋洋的，可一入丹田，就像进了破洞的木桶，止不住地往外涌，散在血肉之中。
几次尝试无果，察觉四周突然频繁的元力波动，想必是众人热切的议论。该来的迟早要来，阿也在心中暗叹，慢慢伸手，握住石头。
一道光劈开识海，强行塞进无数画面。
雪羽从天空飞向大地，翻越巍峨山峦，席卷广袤森林，笼罩无边海洋。
与此同时，烈火冲破海洋的封锁，焚烧无边绿意。滚滚黑烟之中，光影纵横，金铁争鸣。
哭声与笑声交织，还有呼唤声从远方传来……似乎是在叫她。
阿也茫然地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被扭曲的线条分割成不同色块，微微颤动。
忽然间，她听见那些隐秘的传音。
“宗主怎么了？”
“她……不会是凡根吧？”
宗主？凡根？阿也下意识合拢五指，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如细沙从指缝间流走。
她环顾四周，那些人的面孔在黑烟和堂中快速闪动，窃窃私语混在哭笑声和呼唤声里，犹如尖刀在脑中反复穿刺，疼得快要裂开。
在不可视的识海深处，雪与火的景象融化了，汇聚成一洼漆黑的液体，张牙舞爪地向更深处奋力爬行，留下一道黏糊糊的黑痕——
直至遇上盘踞在最深处的那朵火焰。
屡次试探无果，液体猛地收束成一点，泼出无数触手织就的天罗地网，将黑焰团团困住。
像是被羽毛搔过，黑焰打了个喷嚏，悠悠转醒。它跳动一下，发现未能挣脱，这才打起精神，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
液体逐渐收紧罗网，几乎要将火焰切碎。黑焰却放声大笑，火焰向四周铺展，顷刻间将整片识海映成鲜艳的赤色。
火光如血，触手在炙热中扭曲、抽动，仿佛在厉声尖叫，很快溃散成一团黑气，四处闪躲，仍逃不过被焰浪席卷的下场。
一粒小石子投入深潭，水波微微荡漾，复归平静。
“嗝——”黑焰恢复成原来大小，边缘又清晰几分，“啧，真难吃。”
视野忽地破碎，阿也落入时光的长河。
顺着水流沉浮，凌乱的记忆仿佛落叶，从身边接二连三地飘过，令她一时分不清是华烨的，还是自己的。
神石的璀璨光芒里，华谏被弟子们簇拥着，仿佛获胜归来的英雄。她站在人群之外，听那些人捧高踩低，看黑焰被气得暴跳如雷。
做作、清高……她从人群中走过，听弟子们议论，假装看不见他们眼里的嫉妒或厌恶。
日复一日，她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行走，赏初春的野花，吹夏末的晚风，拾深秋的落叶，扫寒冬的积雪。山林四时如画，一年又一年。
“烨儿。”如此熟悉的声音。
仿佛从梦魇中惊醒，阿也抬头，对上华重楼的目光，如此陌生的目光。
“你可愿与谏儿一同前往阴山历练？”
堂中落针可闻，但在阿也耳旁，议论声轰然炸响，连黑焰也冒出头来，掺和一脚。
“去阴山历练？”芳芪大骇，“这万万不可！还请宗主三思！”
“看样子华老头很看重你啊。”
“为啥去不得？”余寰驳斥，“那里不知有多少天材地宝，甚至有能修魂补魄......”
“可惜他不知道你是个废物。”
“初始极境……”石磊推测，“传承......”
“真要答应的话，你估计会死在那吧？”
议论声如浪潮一**打来，忽高又忽低，忽远又忽近。
阴山？初始极境？起初她还能理出一些有用的讯息，到最后什么都听不清了。
等等，修魂补魄……她张开口。
耳根子重回清净，她满意地笑起来，掠过脚下神石的齑粉，微微颔首。
“我愿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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