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也蹑手蹑脚合上房门。
“阿谀奉承。”
冷不丁的一句。阿也猛地回头,对上华谏似笑非笑的表情,按捺住给他一拳的冲动,“兄长误会。是我睡不着,出去走走,偶遇长老。”
“首先,在外别叫我兄长。”华谏冷笑道,“其次,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放完狠话,绿帘立即合拢,缝隙里的他踢开被褥,将自己盖住。
“臭小子!”黑焰冲出来的瞬间,被眼疾手快的阿也一把拽回。
“这你也能忍?我迟早给他两拳——”
石磊还在呢。她在心里补充,迟早的事。
待第一缕晨曦破窗,石磊敲响舱门,与华谏换值,两人都默契地不提让她换班一事。
她乐得清闲,白天躲在货舱内研究体术,等到入夜石磊出门后再回去,与华谏分据房间一左一右,再无交流。
如此三日,前方突现一片青翠,涂抹出平原的轮廓。
“黎丘,到了。”
石磊操纵飞舟斜转降速,赶在日落前转入校场。他指向远处,“那便是黎丘之主,云间派。”
阿也随之望去,被那场景震撼,“那是……”
苍茫原野中,巨木拔地而起,仿佛天地的脊梁。
树体过于庞大,以至于被分割成阴阳两面。向阳的每一枚叶片如同孔雀盛开的尾羽,在霞光中青红欲滴,而蒙阴一侧被云雾缭绕,冷如翡翠,仿佛寒日里山神的吐息。
“这是变种的异叶青兰。当年阴山一劫,云间派师祖斩杀混元蛟,与兽群结仇。黎丘因此惨遭血洗,青兰受血泪浇灌,产生异变,长成如今巨木,庇佑一方百姓。”
低沉而缓慢的讲述声中,晚霞浸染天幕,可见当年的浓稠血色。
阿也迟疑道:“那云间派......”
“此后敬为天下魁首,无能出其右者。”华谏不掩鄙夷,“我这儿尚有些常识玉简,妹妹若不嫌弃,大可拿走品读,莫让外人瞧了笑话。”
心头沉闷顿时消散,阿也拱手,“多谢师兄。”格外加重了“师兄”的语气。
华谏一顿,冷声道:“师妹不必客气。”
石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抵达树下。
弦月初上,月光被冠幅层层筛过,偶有遗漏,斜斜入射进叶间狭隙,被风摇晃成一地的水银珠。
“青兰有灵,不可冒犯。”石磊严厉道,“收起你们的元力,若非必要,不可擅用。”
见树根盘错如山,唯有五六条手腕粗细的攀绳垂下,一眼望不到头。华谏执扇的手一紧,“不用元力?”
察觉他萌生退意,阿也眼一转,柔弱道:“师兄所言甚是!这树如此之高,单凭人力的确艰辛,不如师兄在此等候,我自请协助长老,定尽快归来!”
“区区一棵树而已!”华谏“哗”地收扇,一把插在腰间,气势汹汹,“我先来!”
石磊欲拦,对上阿也可怜巴巴的眼神,叹了口气,退回一步。
树皮粗粝,何况还有前人留下的痕迹,对修士而言本不在话下,但更深露重,连石磊也打滑数次。
不过三炷香时间,华谏额头见汗,气喘吁吁,低头抱怨:“长老,到底来此处做什么?”
石磊面不改色地催促,“时候紧,再加把劲,等到了上头便知。”
华谏咬咬牙,加快动作,更无暇顾及石磊后头的阿也。
“真可惜,要不是石磊在这,高低嘲讽他两句。”黑焰冷笑,“再给他两拳。”
华谏忽地一滞,吓得黑焰立马钻回去。等了片刻,阿也听出问题所在,原来是上方所有攀绳都缠到一起,华谏便与石磊商量解决的办法。
好一会儿,还没个结果,抓握的手先酸了,阿也变换重心,换了只手继续吊在半空,瞥了眼鬼鬼祟祟探出头来的黑焰,“青兰有灵,你还敢出现?”
“华重楼都看不见我,更别说......”话音未落,奇异的元力波动从上方降下,黑焰一震,赶在被波及前窜进识海。
“......”
透明的涟漪掠过三人,又迅速消散。
阿也收敛姿势,望向来人。
两人并肩而立,女子身着白衣,少女一身彩衣,一同踏着绿叶缓缓降落,面容十分严肃。
“不知三位深夜来此,有何要事?”彩衣少女开口,带有明显的防备。
“我乃华宗长老石磊,此前已传告掌门,不日将来拜访。”忽略不雅的身姿,石磊堪称危言正色。
白衣女子扬手,招来三枚长叶,分别停在三人脚下,“请。”
华谏松了口气,率先迈出一步,面露惊诧,与阿也对视一眼。
阿也不明就里,等跳上去,才明白这惊诧从何而来。
不同于常见的御器,长叶轻薄如纸,一臂宽窄,柔软得能踩出连绵波浪,实在奇妙。
查过三人令牌,白衣女子躬身,“三位远道而来,实属我派之幸。奈何掌门近日操劳,早已歇下。各位不如先往寒舍歇脚,等候明日消息。”
她对彩衣少女使了个眼色,后者略一颔首,乘着绿叶向树冠深处飞去。
“掌门……”石磊面露难色,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叹道,“也罢,劳烦你带路。”
“请随我来。”白衣女子十指翻飞,牵动元丝勾勒成形,三叶七瓣,赫然一朵花的形状。
铿锵一声,长叶绷紧了,硬如金铁,托举着四人腾飞。
树根急剧下坠,眨眼间被树干替代。青灰色的表皮在风吹日晒中龟裂,犹如干涸的河床,内里长满树瘤,大小不一,或疏或密。
眼见枝叶葱茏,近在眼前,白衣女子却开口道,“请二位在此择所寒居。”
在哪儿住?阿也观望一圈,一回头,长叶已载着石磊与华谏二人悠悠飘向那些树瘤。
因藏在深处,常年不见天日,树瘤呈现出斑驳的苍绿与粗粝的质感,仿佛被锈蚀的青铜器皿。
阿也茫然地看着长叶停下,茫然地看着白衣女子再次捏诀。
树瘤受她的应召而膨胀、开裂,再一口吞下长叶,又迅速合拢,如同捕蝇的夹草。
阿也默然,看样子是得找华谏借玉简看看。
“姑娘不必慌乱,若有疑问,尽管提便是。”白衣女子催动长叶,含笑道,“云间派是女宗,二位深夜上门,总归有些不便。”
阿也听出她的语气比之前温柔许多,便摆出乖巧模样,颔首道:“多谢姐姐。我叫华烨。”
“唤我云漪便好。”
猜对了,是个好哄的。阿也心道,指向树瘤,“姐姐,那些是芥子世界吗?”
“姑娘说笑了。芥子之中,生灵当栖息自如。”云漪解释道,“这些仅作客房使用,备有简单的起居之物,足够三日内的休憩。”
“那三日后它们会怎么样呢?”
“旧的会枯萎。待一段时间后,新的便长出来,就像花开花败,四季轮回。”
恰巧路过一丛密集的树瘤,阿也好奇地默数起来。
“姑娘不必数了。”云漪失笑,“它们的数量很多,足够五州子民住上个两三天的。”
五州?阿也直觉云漪身份不低,轻咳一声,“那姐姐岂不是总是要换地方住?”
被一口一个姐姐叫着,云漪的目光愈发柔和,“我们不住在这儿。待会儿姑娘就能见到了,我们住在阿兰的花里。”
“多谢姐姐解惑。”阿也拱手,心想她叫阿兰的样子,不像是对待草木之物,倒是如姐妹般亲热。
“此处便是入口。”
头顶绿雾流动,与先前的元力同属青兰,不同的是这雾中竟有一丝奇异的生气。
“这雾由阿兰心智所生,能辨善恶。”云漪拨开绿雾,雾散了又聚,毫无变化,“若来者为善,这雾不改颜色,若是不善,则变为黑色。”
黑色?阿也没来由地想起地图上那块被涂黑的方块,顿时觉得不妙。
她摸不准黑焰的好坏,更不清楚它对寄主的影响,但绿雾变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阿也装出诚恳请教的模样,“那姐姐,我该如何做呢?”
“很简单。姑娘引入一丝元力即可。”
“但长老告诫我们,青兰有灵,绝不可擅用元力。”阿也犹豫道,“要不然我还是去……”
“无妨。”云漪安抚道,“一丝元力而已,阿兰不会生气的。”
那句“去下面住”还没出口就被堵了回来,阿也只好调出一丝元力,聚在指尖,向雾中探去,身体绷紧,随时准备抽出。
淡淡的黑扩散,又激出浓郁的翠绿。
阿也松了口气。
“姑娘仁慈。”云漪颔首,态度忽而尊敬起来,“请随我来。”
绿雾拂面,树冠内的世界寸寸展现。
枝干交错纵横,如同鸟衔枝搭成的巢穴,坐落在树冠中心。中央有数十朵花盛放,花瓣洁白,蕊心金黄,淡雅的清香令人松快。
余光瞥见边缘许多残朵,皆是凋零破败之相。察觉云漪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戚,阿也知趣地不问。
“花朵盛开,即是有主。”云漪领着她来到离中心稍远的地方,一片含苞欲放的花蕾,“请姑娘在这儿随心选一处住下。”
“那里如何?”阿也指向最为偏僻的一枝。
云漪正要答,一道绿光忽然降落,被她接住。片刻后,她歉然道,“掌门有要事传唤,不便陪同。姑娘一路向前,沿着藤梯入花便是。”
掌门不是早早歇下了么?阿也心中纳罕,面上仍笑道:“多谢姐姐,姐姐快去忙吧。”
送别云漪,阿也沿着指示走进花萼,寻到那道掩在花瓣间的藤梯。
起先还小心爬过几尺,等新鲜感过了,又见四下无人,她拢起长袖,猛地发力,跃出细长弧线,跨过花蕊,屈身滑下,穿过透明的涟漪,落入一座小院。
四周白墙黛瓦,窗明几净,门庭崭新,不算显贵,唯有小院中心那一株也桃,绯花青枝,盛如华盖,仿佛已独自生长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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