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佛寺的香火不断。
池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禅室上香,路上遇到僧人便弓下身行礼,绕过路上的荷花池,今年不知怎地花苞额外多,蜻蜓留驻在粉色的尖端,被风一吹便扇动薄薄的翅膀飞走了。
他心下一动,慢悠悠晃到池塘,摇晃的水面波光粼粼,池珩看着水中扭曲的自己,他尚未剃度,一头黑发半扎,在寺庙里总显得格格不入。荷花尚未完全盛开,但清甜的香气已然挥散而出,他朝四周看看,四下无人,便立刻折断三支花苞抱在怀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朝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池珩拉开禅室的门,却看见正中间站着个人,他正抬着头看周围抄写的经文。对方身着浅灰色的云纹长衫,头发束起,以木簪固定。肩膀挺括,身形匀称,腰间系着深灰色宽带,背上一把长剑,剑鞘纯黑质朴。
他的身影如此熟悉又陌生,池珩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他开门的声音显然已经吸引了对方的注意,那人转过身来,白皙的皮肤迎着门外的阳光,睫毛根根分明,浅棕眼眸如同盛满蜂蜜,但神色又淡薄而冰凉。池珩手中一松,荷花争先恐后地落在了地上。
那人见他的反应,微弯眼眸,露出个收敛的笑。
“生生?”池珩没管荷花,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上下打量着。
“嗯。”已是赵贰佰的池生也坦然应下池珩的呼唤,他环视四周,看着在风中飘扬的宣纸,上面的经文字体有些眼熟,然而他对此却闭口不言,只是说:“我来迟了些。”
事实上距离两人分开已过一年半有余,池珩以为自己强烈的思念早已变得浅淡,但当人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又发现原来疼痛从未走远。
“不迟。”池珩有些恍惚,愣愣地盯着池生的脸。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池生越过他的身侧,将地上的花苞捡起,放入一旁的宽口花瓶中。
“我?”池珩的思绪仿佛还未回笼,目光跟随着池生的动作,他轻声说:“那场大火,是谁干的?”
池生脸色不变,这一年来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变了,池珩说不出,但看着他垂下的双眸又觉得对方冷漠地过分。
“我不知道。”他放好荷花,便安静地垂手而立,“你想知道吗?”
池珩自然是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与池生恢复到原来状态的机会了,他望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心中的声音在不断放大。
告诉他,告诉他你想。池珩张了张嘴,可又有声音传来,如果告诉他,他会不会也像父亲母亲一样失去生命呢?我已经害死了他们,现在也要逼着生生去死吗?他又闭上了嘴,没说话。
池生看着池珩的面色变化,等待他的回答。然而对方却将话题一转,说道:“今天要在新墙面上写字,你来帮我吧。”说着,没有给池生拒绝的余地,便仓皇地从禅室门中走出。他走得飞快,去自己房间拿出笔,池生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脚步声微不可闻。
两人走出绕佛寺,门口的两棵迎客松还正处于生长期,嫩绿色的叶子朝外生长,一派欣欣向荣。绕佛寺左边的强前些天才重新涂完色,现下跟新建的一般。寺庙需要在上面写‘南无阿弥陀佛’来增添香客的好印象,但池珩拿起笔时便发现,他注定无法做这件事了。
因为他的手颤抖个不停。
池生站在他身边,更令池珩无法冷静。
“我来吧。”直至对方开口,池珩勉强地笑笑,他放下笔,按住自己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手一直抖。”他欲盖弥彰般解释,池生也没搭腔,只是弯下腰将毛笔重新拾起来,他的手骨节修长,稳定地如同寺庙里的铜钟。
池生的字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还是那样横平竖直,规矩地令人舒心。池珩不确定自己的心情,他看着对方,偶尔回应有关写字位置的问题,恍然间感觉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写完这几个字,他们就会再次结伴回家,而母亲会早早地站在门口迎接,三人边打趣边做饭,直到父亲回家再一起用晚膳,然后安然入眠。
“好了。”池生轻飘飘的声音便将池珩从自己的美梦中唤醒,这两个字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敲碎了池珩苦心经营将近两年的外壳。
他再难抑制心中的恐惧与痛苦,上前紧紧抱住比他稍矮些的池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他在池生的衣襟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一瞬间那晚的记忆就吞没了池珩,口中墨水和宣纸的味道仿佛从未远离。
“生生,生生。”池珩只剩下了说这两个字的力气,他不断地重复池生的名字,明明胸膛已经疼痛无比,他却只是红了眼眶,无法落下哪怕一滴眼泪来。
他怀中的人皮肤冰凉,没有要回抱的意思,但也并没有立即推开。池生轻声道:“很痛苦的话,就回答不知道吧。”两人心底都明白,那场大火没了后续,找不到凶手,说明对方定是修道人士,可池珩是个普通人,他哪怕有再多的仇恨也无法找到合理的方式宣泄。因此他埋藏了自己的愧疚与悔恨,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池珩想弄清楚是谁害得他父母双亡吗?他想吗?如果他知道了之后,发现自己无力报仇,亦或者再次引来杀身之祸又该怎么办呢?
池生推开了他,不同于他的歇斯底里,对方的呼吸始终平稳。像个站在一边的看客,只是冷漠地观赏着池珩的纠结与崩溃。
“生生,你也不要走。”池珩抹去自己眼角的薄泪,皮肤摩擦的疼痛令他的眼角红了大片,以往潇洒倜傥的形象不再,只剩狼藉与颓唐。
对方似乎真的在思考他的要求,但随后池生轻微地摇头,他说:“我不想再体会那样的感觉了。”
池珩不知道他指的是哪种感觉,被束缚?被利用?无能为力的感觉?还是明知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牵挂而悲伤?原来他一直知道,父母对他的好也只是出于相信了签文。但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疼爱呢?
“生生,你是我的家人。”池珩试图用言语留下面前的人,而他只是淡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或许吧。”池生点了点头,又说:“我来之前先去见了方丈,他说我已不再是你的‘贵人’。现在留在你身边也只是有害无利。”
池珩还未反应过来,寺庙里的钟声响起,悠扬厚重的旋律回荡在山崖间,对方清浅的眼眸像寂静的湖水,林间惊起的白鹭扑着翅膀飞向天际,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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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世芳将藏书阁的书抽出,轻轻拍去上面积攒的灰尘。今日阳光甚好,微风徐徐,他将藏书阁两扇大门敞开,让霉味自然散去。有些书籍已经过于古老,散开的书页被胡乱塞着,他樊世芳叹了口气,一本本抽出整理起来。
藏书阁在灵凝山主山峰的顶端,因此山下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至此。现下半山腰嘈杂,不断有冷兵器相接的声音与灵力的气旋传到樊世芳手边,他稍加用力便打散了那些稀稀拉拉的能量。
忽然,门口出现了个少年,他面色沉静,身着外门弟子服饰,腰间挂着‘赵贰佰’的玉牌。
“贰佰,今天是外门弟子考核啊。”樊世芳自然认识他,得益于赵贰佰时常出没藏书阁,偶尔两人还会聊上几句。
“嗯,还没到我。”池生从密密麻麻的书架中抽出其中一本来,他一目十行,扫读得很快,山涧中传来的嘈杂声无法干扰他,樊世芳慢悠悠晃过去,看他手中的内容。
见他没几秒便翻过一页剑谱,樊世芳也见怪不怪,反而从旁拿过一本刚刚整理好的书册说:“这本比较有意思。”
池生从剑谱中抬起头,看向那本破旧的书籍,上面写着:‘燕轻’二字。他饶有兴味地挑眉,边翻阅边道:“是关于身法的。”
“嗯,你将刚才那本剑谱和这个结合起来试试。”樊世芳替他翻到最后一页,指指上面的文字,“出其不意。”
“我知道了。”池生的声音低沉,半山腰喧闹的声音逐渐消失,他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去,朝樊世芳道别。
“等等。”他拉住面前的人,对方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樊世芳,后者再次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池生犹豫片刻,很轻地点了下头,他说:“有些事情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要想。”樊世芳见他脸色不变,却从语气中品味出一丝迷茫来,他不徐不疾地回应:“有些事情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樊世芳的话池生并不完全认同,但在一定程度上让他有些烦躁的心安宁下来,他再次道:“好,谢谢。”
便朝半山腰的外门弟子考核场所而去。
外门弟子的考核分为两部分,其中之一是平时下派任务的累计积分,用于兑换灵石或者其他有助于修行的东西,之二是每半年一次的考核比武,只有积分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够参加。
在此次考核比武中排名低的人能选择高之人挑战,成功后名称变更,排名越高挑选下派任务的自由度也越高,同时每月的基础灵石和钱财会增加。
但对于外门弟子来说,这些都并非最重要的,事实上排名越高意味着成为内门弟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一旦被哪位灵凝山的仙君或真人看上,意味着将来的修仙之路将会坦荡光明。
这是池生第一次报名参加考核比武,由于一年半前的大火以及一些其他事情的干扰下,他陆陆续续修养身体,凭借着藏书阁的书籍引气入体,才终于在比武前不久赚够了门槛积分。轮到他时周围人已经寥寥无几,精彩的对决已然结束,看台上也只剩了两位灵凝山的长老。
他对面是许二十,对方是个身着衣裙的女子,长发飘飘,双剑在手。池生与她相互行礼,便立即开始。她身形微动,右手剑破空而来,池生脚尖点地,旋身避过。
许二十见他步法轻盈,也没有着急,沉着站在原地运气,她已然筑基,灵力从掌中溢出,猛然一推。池生横剑抵在胸腔,手腕转动,鱼肚白般的剑光闪过眼前,劈散灵力,直取对方面门。许二十扭身堪堪避过,衣角却被削掉半截。
“二十竟然不敌这个病秧子?”赵一站在看台,满脸不可置信。
“赵一,他平常表现得如何啊?”坐在他身旁的灵凝山长老万珉垂眸盯着场下缓慢而不失规律的身形,颇有兴趣地问道。
“哦,长老,您有所不知,他是一年半前来的,身体差得很。”赵一心下忐忑,他打量着万珉的脸色,缓慢说:“这次与二十对战,估计是用了些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
见许二十左手剑来势汹汹,对方竟惯用的并非右手,池生面上不动声色,突然想起樊世芳对他说的话。他回忆着燕轻中的方法,调动自己的灵力从丹田至足尖,身体瞬间轻盈,仿佛只需稍稍用力便能飞出几尺高。
但他右手引出另一种沉稳的剑诀,轻重相互交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许二十的剑,随后立即出剑。池生手中剑的速度并不快,但刁钻的角度令对方退无可退,许二十深知自己若再不认输,硬接下这招只怕会元气大伤。她扭头便朝擂台外飞身而下,池生的剑插入地面,竟裂开蛛网般的痕迹。
万珉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却暗自心想:这明明是燕轻的身法,但又有些走形,看起来杂糅了些其他的东西,外门弟子不乏滥用技法之人,但多数无法兼容,学到最后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盯着收剑回鞘的赵贰佰,又想到刚刚赵一说的话,才冒出的那点赞赏便如同初生火苗般消减了。
池生对此完全不知,他接过许二十的玉牌,又将自己腰间的解下递给她。但对方迟迟不接过,池生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只见许二十唇颊泛红,眼底泪光闪闪,似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你等着!”她猛然拿过池生手中的玉牌,愤然离去。
而站在周边零零散散的外门弟子凝视着他窃窃私语,目光好似爬上衣摆的虱子,密密麻麻地让人无从下手。池生拍拍自己的袖口,垂着眼眸,无喜无悲地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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