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许二十之后,池生的生活才终于好转了些。曾经总是出言挑衅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那些嘲笑他身上药味浓重的人看见他也开始好声好色地打起招呼来。他总是神色淡淡,朝对方礼貌性地回应后便做自己的事。
在这期间他更长时间待在藏书阁中研究各式各样的剑谱,也不乏有前来的长老注意到他,也只是留下‘天资平平’这样的话。池生对此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每当樊世芳透过书架的空隙看去,只会看到对方翻过书页的侧脸安静非常。
但某一天,池生突然将书摆放到樊世芳面前,那是个冬天,外门大雪纷扬,他身上只穿着件外门弟子的云灰色水波纹长袍,与窗口的厚雪几乎融为一体的苍白脸色让人疑心他依旧身患重病。
“外借?”樊世芳有些讶异,他抬头望着池生,对方轻微颔首,他再次道:“最近要下山去?”
“嗯。”池生的指节也散发着冻伤般的颜色,他捏着书页,“最近有烦人的事情。”
“听说纪连识那小子拜师又失败了,他那天还去找了外门的人。与你有关?”樊世芳很快便想起最近山上传遍的事,也毫不在意池生冷漠的神色,径直问出口。
“只是拒绝了他的要求。”池生听到这三个字就有些不耐,他蹙起眉,回想最近的事情:他思行峰扫雪任务结束后,莫名其妙得了个偶人,然后又因不想多惹事端将其砸碎。
没想到在这之后事情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在他进行任务时阻挠,有时甚至不由分说就出手袭击,不光是外门子弟,内门之人看他的眼神也不甚友好。
樊世芳自然也是听说了这些事,但作为藏书阁的管理者他不欲插手这些事,看着池生瘦削的侧脸,他叹了口气:“你说你,倔什么?给个笑容讨好一下别人,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
“讨好是没有用的。”没想到对方认真地回答,浅褐色的双眸直视樊世芳,“我不是倔。”
看着池生缓慢眨动的眼睛,樊世芳心里跟明镜似的,对方的性格他了解得不算多,但对于灵凝山的门门道道他了然于心,因此尽管他嘴上这么劝说池生,内心却早已认可了他的话。
风霜又剧烈地吹拂,樊世芳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便眺望着池生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烟云中。
池生攒了许久的积分,此时距离他上一次去青石镇已经过去约莫两年,他将自己的分换成了一些碎银,便沿着模糊不清的路下山了。
在怒号的风声中御剑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他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山峰走下,一路上竟也没看见什么生物。夜幕为天空披上湛蓝色的盖头,细闪般的雪粒终于停止坠落,池生拂去肩膀上的薄雪,冰凉的水沁入皮肉,又被灵脉中的灵力驱散。
青石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行人寥寥,大多也只是穿着厚厚的袄子买完东西便迅速钻回自己的房屋。池生下山只领了些许简单的任务,例如采买布匹之类的。因此他只是先去完成任务,顺便给自己买了件素面大氅,裹在身上总算能够节省些灵力。
将一切事情做完,他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脚印,朝着池府原来的位置走去。那里的房子早已被重建,只是不再是池府,变成了规模庞大的客栈,甚至比以前更加热闹。池生抬头望着三层高的楼,曾经那里是什么?
他想了想,似乎是一颗桂花树。那树是池展祖父的祖父栽种的,树干需要四个人才能完整地抱住,秋天的时候会簌簌落下金色花朵,冬天他与池珩会为它穿上衣服。
最后对它的印象是成为燃料的树枝纷纷落下,树干上流下火红的星星点点,落泪般悲悯。
池生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他朝周围的店铺打听商秉君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如前些年一样,他已经消失很久了,甚至连商家也开始失去找到他的信心,转而培养其他的孩子,甚至已经立了他的墓碑。
池生直觉商秉君与池府的遭遇一定有关联,但每当他想要再次深入调查时总会出现其他的阻力。
例如他听闻商秉君回到了商家想要下山时,就会有人跳出来想要与他一决高下,待到他解决那人后,商家又会说那是流言蜚语,商秉君根本没回来。他也曾经潜入商家寻找暗门之类的东西,只是差点将商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收货。
似乎池府的线索便断在这里。银面人的踪迹也难以追寻,池生低垂着头,鞋底粘着些许还未融化的雪花,沉默不语。
“是你?”突然前方传来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但好在吐字清晰,池生抬眸望去。只见那人坐在冰冷的雪中,面前摆放着自己售卖的物品,栩栩如生的木雕在苍白的颜色中更为鲜明。
赫然是那位卖木雕的摊主。
池生朝四周空无一人的街道望去,又将视线落回到摊主身上。他身着普通的单衣,脸上冻出鲜红的血色,眼底青黑,头顶热气不断逸散,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那手掌上冻疮溃烂,不堪入目。
“我好久没看见你啦。”摊主朝池生招招手,脸上挤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池生走过去,蹲下与他平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收摊?”
摊主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下,如同迟暮的老龟,他将手重新揣回袖口,清了清嗓子道:“前些年我娘子又给我生了个姑娘,可惜她福薄,早早地去了。我将姑娘一手拉扯大,但如今她也病了。”男人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灰暗的天空,眼底的光泽明灭不定,“我想着我迟些收摊便能多赚些,她活下来的机会或许也就大一点。”
池生没回话,只是眼神扫过地上的木雕。
“对了,上次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摊主也并不介意池生的冷淡,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扭过身在袋子里掏着什么。随后他抽出一把修长的剑,它被细心雕琢,光滑且流畅,剑柄上刻画着鳞状的水纹,细腻地散发光泽。
雪地刺眼,棕褐色的木头倒给池生的眼眸留下了聚焦的地方。
“我见你的样子,似乎是入了道。”他用皱纹纵横交错的手背抚摸着剑身,眼神中流露出羡慕,“这把剑可能也没有什么用了。”
“我很喜欢。”池生突然说,似乎是怕对方不相信般,他抬起眼眸,正色道:“我很喜欢。”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摊主捏住剑柄,颤颤巍巍地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未尽之语被池生打断。
“我挺想学木雕的。”池生接过木剑,放在手中来回抚摸温热的表面,“不如你教教我,学成之后,这些都是你的。”
不顾摊主诧异的眼神,池生从储物袋中掏出两把碎银,放在他的摊位上,没等摊主开口说话,他又拿出一根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草。
“这草能够温养身体,凡人也可以服用。”池生的嗓音还是如同地上的白雪,冷淡而沉稳,他站起身,将木剑系在腰间。
摊主愣在原地,只见对方又伸出手点了点地上的一只兔子,他笑笑:“我还想要这个。”
此刻阳光冲破云层,驱散两人头顶的雾气,直照雪色,将世间点亮。青石镇上最后一位摊主在其他人纷纷探出头来时匆忙收拾自己的位置,背着包裹朝家的方向走去。他身后跟着个身着月白色大氅,背后一把长剑,腰间一把木剑的青年。
这样佩剑的方式非常奇怪,只是剑主本人似乎很喜欢木剑,手指摩挲着剑柄,脚步轻盈地紧跟着步履蹒跚的摊主消失在长街尽头。
初春的时候,池生带着一储物袋的木雕回到灵凝山。提交完任务后,他缓慢地走向外门弟子的院落,已融化大半的雪堆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中,池生轻轻打开门回到自己的角落,正打算将储物袋中的木雕拿出细看时,一道人影遮挡了光线。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对方看去。原来是曾经的钱二,此时腰间挂着的玉牌已然转变为赵一,他生得不算俊俏,但胜在清秀非常,此刻正双手抱胸,俯视着池生,圆眼下垂时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蔑。
察觉对方来势汹汹,池生放下手,“有事吗?”
“下次的考核,你敢不敢和我对决?”钱二拿起腰间的玉牌,“从前的赵一已经进入内门,现在我才是第一。”
事实上池生对于排名不甚在意,上次参加考核比武也只是因为在筹备下山的事宜。他盯着对方,语气平淡:“对不起,我最近身体不舒服。”
“我看你好得很啊。”钱二一挑眉,他伸手招来身后的人,问道:“是你看见他在山下和一个女孩玩吗?”
他身后的人点点头,拿出储物袋中一个木头雕成的鸟,紧接着说:“这是那个女孩给我的,我还听见她喊‘哥哥’。”
钱二拿过那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你与元忆师姐相识,又惹哭师妹,还在山下找了个妹妹,我看你精神头很足啊?”
池生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明明已然开春,钱二的心头却蓦然掠过凉意,激起皮肤上的汗毛。
“我与谁相识和你有什么关系?”池生站起,比对方稍高些,他浅褐色的瞳仁倒映着对方的身影,却如深井中的水,毫无涟漪。
“我仰慕元忆师姐,师妹又与我是年少相识。”他飞速打量了下池生的脸庞,仰起头朗声道:“如果你输了,就自废双腿离开灵凝山!”
周遭围观的弟子有些倒一口气,而有些则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的话语像是干草堆中的火星子,稍加摇摆便能引起燎原野火。
“我记得钱......赵一师兄早已筑基,仅差一步结丹?”
“没错,而且他还被琢光真人指点过,剑术了得。”
“上次与赵一师兄一起出任务,金丹期的魔兽都不在话下!”
“那许二十有什么?”
“谁知道?桃花缘?”
位于话题中心的池生在沸腾的人群中露出一个笑容,他眉眼不笑时有种锋利的压迫感,然而此时正柔和地弯起,“那我要是赢了呢?”
“赢了我就自废双腿,从山顶滚下去!”不知是否是周围的言语给了钱二底气,他冷笑着,斩钉截铁地说。
–
暴雨倾盆,藏书阁受不了过多的水汽,樊世芳弹指铺开灵力,将细密的水珠都隔绝在外。他的摇椅放在一个书架旁边,吱呀吱呀地呻吟着。
大多数外门弟子都被派出去巩固山壁,以防止落石伤到平民百姓,因此今日的藏书阁格外寂静。世界一片模糊,直到来人收起伞樊世芳才看清他的脸。池生脸上还残留着溅起的水珠,从鼻梁滚落到下巴,没入泥地,他衣角沾了些尘土和花瓣,算不上体面。
“二十,又来了。”樊世芳对他每日必到的情况见怪不怪,有次外门雷鸣电闪,他刚将藏书阁关闭便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是面无表情的池生。自那以后,他便对此人上了心,事实上对方天赋不能称顶尖,甚至起步得有些晚,年过二十五才堪堪摸到结丹的门槛。
但他对于书籍的领略能力飞快,一点就透,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十分喜欢研究各种剑术,几年来藏书阁的剑谱几乎被他看了个遍。樊世芳自认凭借天赋才能在灵凝山占据一席之地,因此对他身上那股韧劲很是喜爱。
“嗯。”池生刚完成自己阻挡落石的任务,确保不会再伤到他人后便来到藏书阁。他略施灵力,将身上烘干,便缓步走到最后一排的书架前抽出上次还未读完的书籍。山雨落在树枝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阁楼中,樊世芳躺在摇椅上眯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些细碎的声音没让池生分心,他充耳不闻,快速地阅读着书籍上的内容。
“师弟,师弟!”
池生的手指停留在书页上,将翻未翻,轻灵的女声伴随着滴滴答答的雨点响起,才终于将他唤回人世间。他抬起头,看向对方,元忆身着藕粉色双蝶千水裙,单螺髻以玉簪固定,露出清雅秀丽的脸庞。她杏眼清澈,唇颊粉红,见池生抬起头便展露笑颜道:“好久不见,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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