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洲醒来的时候,何知愚正在旁边的桌子上画画。他的脑海是一团浆糊,打散了思维与逻辑,他盯着头顶的纱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师尊!”他猛然坐起身,何知愚手臂一抖,紫藤的枝丫化为粗糙墨点,已然是毁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挽澜把你打成这样,是他不对。”何知愚以为段洲脸上有些扭曲的情绪是在顾忌池骛,搁下笔柔和着语气。
事实上段洲牵到了自己的伤口,龇牙咧嘴地掀开被褥,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师伯好,师尊呢?”
何知愚将放在画边的药液端给他,边收起宣纸边说:“挽澜啊,你知道的,他天天在进行那个什么,天道任务。”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段洲捧着瓷碗,抬起头看着何知愚。
何知愚的视线扫过他裹着白色布带的额头,暗自叹息,好好的一个小孩怎么这么粘人,但这句话在口中翻滚,终究是被压在舌底没有说出。“没有呢。”何知愚摸摸他刺拉拉的头发,安慰道:“你也别怪挽澜,他的身份在那里就不可能闲着。”
段洲的视线微微模糊,将眼底的光芒隐去。
他养伤期间何知愚与单幽兰交替为他熬药,直到段洲的腹部不再剧烈疼痛,他便委婉地拒绝了两人的照顾,转而重新开始去内门弟子的学堂上课。
路边秋海棠殷红的花苞停留着蝴蝶,人走过的气流涌动惊起花粉,白粉相间的蝴蝶跟随着空气中肉眼不见的颗粒轻盈落地。段洲身上只别了支笔,他的剑被池骛砍碎后就放在房中搁置了,等待着重新寻找合适的契机复原。
“段师弟。”下课路上的梅花伸出绿色叶片,身后快步走上来的人肩膀擦过树枝,哗啦啦得将整棵树摇晃。燕涯走到段洲身边,与他并肩往前,“好久不见。”
算来日子段洲在床上躺了几乎五天,对于向来上课积极的他确实少见,“燕师兄好,前几天我受了点伤。”他礼貌性地回应,朝旁边稍退几步。
“哦,难怪大家都在说后山的桂花树似乎被人砍过。”燕涯语气轻松,漫不经心地提起最近的流言,又从腰间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我闻见你身上的血腥味了,当时在后山发生了什么?”
段洲的手背抵住他递来的药瓶,稍加用力以显拒绝,“没什么,我不小心滑倒了。”想起那晚的经历他还是觉得如在梦中,先不说他那时怎么突然提到斩仙剑诀,仔细回想池骛的态度也与平常不同。
或许是月光太过朦胧,对方泛着水光的唇总出现在脑海中。
“哈?”燕涯似乎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面露不可思议,“滑倒能把自己滑成这样?”他伸手点点自己的脸颊,段洲脸上同样的位置红色划伤鲜明。
“你实话跟师兄说,是不是悯怀仙君教训你了?”燕涯见段洲没有回话的意思,压低声音凑近,“斩仙剑诀?”
段洲敏锐察觉他语气中的微妙,偏过脸快速打量他,散漫的表情也收敛些许,“与那没关系,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少来,那天晚上的剑光能照亮整个后山。”燕涯拍拍对方的肩膀,嘴角一扯,“前几天你还说悯怀仙君不肯教你呢,没想到动作这么迅速。”
段洲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同样伸手揽住燕涯的肩膀,“是啊,其实师尊早就有这个想法了,给我演示来着。”说罢,手指轻敲他的肩头,在燕涯不自然的表情中段洲报以浅笑。
“那正好,”燕涯往前快速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掌门师伯说最近东南方向有残留的魔兽痕迹,想找些内门弟子接这任务,不如你就跟我一起?”
段洲没有立刻回答,燕涯顶着他的目光站在原地,半晌后对方笑笑,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时自带温和。
“好啊。”他说。“什么时候?”
“就大约三天后吧。”纪明彰在主峰的大殿中,手指轻抚过木质扶手,对元忆说道。
“好。”元忆点头,声线比起以往沉稳许多,“师尊,谁跟我一起去呀?”上扬的尾调却抑制不住她的本性,脚步轻松地绕到纪明彰背后替他捏起肩膀。
“燕涯说段洲也一起,你们三个我放心。”纪明彰享受着元忆恰到好处的力度,又说:“不过你们两人都已经结契了,再带段洲会不会不自在?”
元忆手指停顿片刻,语气无奈:“我也不想啊,但是阿燕说多带个人保险。”
“怎么就想到带段洲?”听着元忆的话,纪明彰微皱起眉,“问过池骛了吗?”
“没呢,他找不到人。”乍然间听到池骛的名字,元忆松开为纪明彰捏肩的手,蹲在他椅子旁,她明亮的杏眼增添几分好奇,“听说山下都有人为池骛造悯怀仙君庙了,是真的吗?”
纪明彰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表情,不由得失笑,“是有吧,你去看看不就好了?”
“可是阿燕似乎不太喜欢我下山。”元忆不由自主地带上些怨怼,她左手捏着右手的手指,“还说要我早点生孩子。”
“这是什么话?”纪明彰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五官本算温润,但板着脸时也颇有上位者的威严,“你别管他,修行才是最重要的,最近宗门灵石少了许多,尽量依靠自己!”
“嘻嘻,我就知道师尊会这么说!”元忆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登时站起身转了一圈,她今日藕粉色锦裙衣摆绣精致游鱼纹,飘动时静态的鱼儿皆若游荡于空中。她向纪明彰道别,便脚步轻盈地朝门外走去。
而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屋外的阳光有些毒辣,元忆手背挡在脸前才堪堪能够睁开眼睛。她从主殿中走出,碰上正要去藏书阁的段洲,对方脚步匆匆,玄青色圆领缎面锦袍衬得他面若冠玉,尚未及冠的年纪长发半扎,随着动作而不羁地摆动。
“洲洲!”元忆立刻叫住他,往前快速迈了几步,“你要去哪?”
“元师姐好,我正要去藏书阁。”段洲从储物袋中拿出长柄油纸伞,“哗”地一声伞面撑开,阳光减弱几分后她的眼眸才终于好受些,此时在伞下笑意盈盈地望着段洲。
“听何师弟说你受伤了,这次任务你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吗?”元忆跟着段洲的脚步缓慢朝着藏书阁移动,对方眼眸迅速眨动一下,没有立刻回话。
“我还没见过魔兽呢。”段洲语气轻飘飘的,他比元忆高上一个头,此时正礼貌性地低着头看元忆。对方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自带多情的意味,看过来时显得专注认真,元忆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用伞面遮住他存在感过强的目光。
“池骛最近还好吗?”见对方没有留给她继续劝说的余地,元忆明智地转移话题。
“师尊一切都好。”段洲对于元忆的动作也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垂眸扫过挡在身前的伞面,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就好,你可要好好照顾池骛。”提起池骛时元忆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关心的意味,落入段洲耳中,他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心中却如同悬挂羽毛般酥痒。
元忆自然是对他如何作想一无所知,自顾自说下去:“池骛是从溪水边被师尊捡到的,刚来灵凝山的时候身体不好,调养了许久才终于不发作了。”
“师尊以前受过伤?”两人在藏书阁前停下,身旁的栾树投下阴影,浅粉色的果实压弯枝头,段洲看着元忆,问道。
“嗯,似乎是被火烧的,当时皮肉都卷起来了。”元忆不愿多说,仿佛血肉烤焦的味道近在咫尺,她勉强笑笑,收起伞递给段洲,“明天见,洲洲。”
“明天见,师姐你把伞带走吧,不要被晒晕了。”见元忆脸色有些苍白,段洲没有伸手接过伞,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去后转身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的书眼花缭乱,段洲随意抽出一本有关阵法的捏在手中。燕涯话里话外都在打探与斩仙剑诀有关的事情,而元忆似乎一无所知,两人作为夫妻似乎立场有些不同。段洲边看边想着,书里‘自顶部灵脉而运气,后集于掌中画阵’的字眼与燕涯意味深长的眼神交错出现,对方与池骛曾有过节,却向来表现得对自己很熟稔,前后矛盾。
不论如何,明天便见分晓。
段洲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全然没有对未知的不安。
三人自灵凝山以阵法通往东南,在凡人与修士沟通的问仙栏上有人发现了残存的魔兽痕迹,具体集中于这个临近悬崖的村落,名为松风村。段洲打量着周围高耸入云的松树,心想倒也名副其实。
村民发现的痕迹类似于蜘蛛网,前些天有两个上山砍树的男性隔了夜还没回家,第二天被人发现黏在树干上失去了呼吸。面容干瘪,血肉尽失,一看便知是魔兽缺乏魔气的滋养而食人补给自身。
元忆走在两人中间,沉默的气氛让她忍不住轻声道:“蜘蛛会在这么高的山上结网吗?”
燕涯超四周警惕着,没有立刻回话。
“我曾听闻有一物名为‘山蜘蛛’,大如车轮,全身毛发,其丝可止血。”段洲背上的剑是从何知愚那里临时借来的,张扬的深红色剑鞘被他用布包了几层,安静地伏在身后。他接住书上偶然掉落的松果,回话道。
“但这与村民的发现似乎不太符合?”元忆思索着,“那两具尸体面颊干瘦,有一部分血肉被啃食了。”
“魔兽的行为模式不能用常理看待。”燕涯迅速接话,手中剑转了一圈,砍掉碍事的树枝。三人又聊起其他,段洲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心中泛起怀疑。若真是山蜘蛛,村民的尸体应当是完整的,呈现窒息表象。现在客观事实与主观推测不符,又有一定符合逻辑的地方,或许事情并非像他们一开始想到的那么简单。
然而直到山上朦朦雾气逐渐消散,三人走到山顶悬崖边,也没有发现任何魔兽的踪迹。太阳从云层中透露出一缕光线,将松树林的针叶形状勾勒成畅游在空中的扁舟,一片静谧祥和。
“没有感受到魔气。”元忆走到悬崖边,向外稍稍探去,倒吹的山风将她的发丝高高吹起,一时间竟迷了她的眼睛。
“小心着些。”燕涯走到她身后,手掌贴住元忆的手臂,冰凉的触感让元忆打了个寒战。
“山蜘蛛体型庞大,常在山中出没。”段洲言下之意是三人在山顶等待,但燕涯却摇了摇头。
“这里的村民靠山吃山,虽然我们已经提醒过他们,但总是有人会冒风险上山。”他揽住元忆的腰,将她带离山崖边。元忆瘪嘴,眉目中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逮着村民就赶吧。”虽说元忆对燕涯有些不满,但她还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给足了面子。
“我的建议是设个阵法,然后兵分两路寻找魔兽,速战速决。”燕涯伸手安抚元忆,但他手指的温度有些偏低,元忆朝段洲的方向后退一步。
段洲拿出刚刚接住的松果递给她,带着木质香气的果实捏在手中玩耍很是有趣,元忆嘴角抿起,将刚才那点不快抛在脑后。
“但设置阵法会惊动魔兽,若真要这么做只怕来不及。”段洲抬起头,直视燕涯的眼睛,对方眉眼沉稳,神色却有些复杂地看着元忆。
“那我们就不设阵法,直接分头寻找。”燕涯站到元忆身旁,“小忆,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是高阶魔兽的话恐怕无论哪边都会很危险。”她意识到燕涯似乎有意想要与段洲一起,出于对伴侣的信任,元忆只是多问了一句。况且她身上有着纪明彰赠与的灵器,可挡高阶魔兽全力一击,因此她也没有过多反对燕涯的建议。
“如果是高阶魔兽就不必藏在山上了。”燕涯笑笑,扭头询问一言不发的段洲:“师弟,你觉得呢?”
站在一旁的段洲环视着四周层峦叠翠的山峰,有些松树岿然不动,有些松树不知是有什么生物经过,左右摇摆地厉害,松针相互摩擦的声音似乎捕猎者悄然接近的步伐。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利落地说:“都听师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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