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冬月初三,距潜逃出宫余八日。
寒风裹挟着银粟越过高深威严的宫墙,顺着云龙石阶闯入泰和殿内。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连忙阖拢了门扇,可寒意还是惹得青月连咳数声。
而今是她穿入书中的第十年,身子骨早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变得亏虚孱弱,受不得寒。
她依稀记得穿入书中的第一日,同样的隆冬,淅淅沥沥的冰雨砸在面颊,冻得发痛。她在幽暗狭窄的宫道发现了宋燚,他孤零零一人蜷缩在角落,冷得直打颤。
即使知晓眼前人是十年后狠戾无情的大反派,青月仍于心不忍,将手中的纸伞置在了他的发顶。
书中,宋燚对皇嫂江悦离爱而不得,为了得到她用尽卑鄙可耻的手段,甚至不惜将她囚禁在宫中。
后来男主举兵叛变,血洗皇宫,才将江悦离救了出来。
故事的结局,宋燚丢了大齐的皇位,还因对女主爱而不得,发疯痴傻,惨死于冷冰冰的禁宫。
青月从未想过与宋燚有过多交际,自雨夜后半年未遇。
再度相见那日,她身着一件青灰色衣裳,圣上的宠妃瞧着心烦,责以五十鞭刑。在嬷嬷用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她时,宋燚紧紧握住了鞭绳。
二人至此相交。
此后的岁月,他们在绝望孤寂的深宫中互相慰藉,在逃亡的路上相护帮衬。
多少个饥寒交迫的日夜,是他们共同度过。面对叛军追杀时,亦是他们用生命护住彼此。
宋燚被抚为傀儡皇帝的那些年,二人如履薄冰,艰苦度日,情意却愈渐弥坚。而今海晏河清,皇位牢固,一切却变了。
宋燚失忆了,在他们最相爱的那年。他如书中那般爱上了女主,疯狂又痴迷。
时至今日青月依旧无法释怀,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恋慕,怎么说忘了便忘了,说不爱便不爱了!
这已是宋燚忘了她的第二年。
过去上百个日夜里,她就这么清醒地看着曾经视自己如命之人,一点点爱上他人,疯狂沉沦。
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响拉回了青月的思绪,思及自己所处何地,她猛得止住咳嗽,小心翼翼望向眼前的男子。
宋燚一袭暗紫袍衫正襟危坐于案台前,骨节分明的纤长大手紧握着奏本,许是其上内容过于气愤,俊秀的眉宇攀上了怒意。
啪嗒!
奏本被狠狠甩在地上,随后案台上的笔墨被粗暴地掀翻在地,砚台顺着石板的裂纹滚至墙角。
天子动怒,殿中众人胆颤生寒纷纷跪下,青月忍着髌骨的疼痛曲膝而跪。
“这些胆小无能之辈,连一个小小的阳师城都攻不破!”
宋燚的怒喝充斥在殿内,跪地之人个个低眉垂首不敢多言,青月却在此时悄悄抬眸,望向了那个满面怒容之人。
眼前之人眉目如霜,眼神狠戾,眉宇间尽是帝王的威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羞怯温和的少年。
“快去将兵部尚书叫来!”
宋燚冷眼一瞥,跪于门口的太监连忙推门而出,恰恰与慌忙入内的上林署令撞了个正着。
御前失仪,二人连忙跪地求饶,宋燚却一改方才的震怒,神色变得惊喜又急切,
“可是栽种出曼陀罗了?”
上林署令匆匆颔首,唤门外小吏抬入几盆花色娇艳的曼陀罗。
赤红的曼陀罗栽种困难,极难存活。只因女主江悦离无心提了句喜欢,宋燚便让上林署不惜一切代价栽种。
署内上百人,不舍昼夜劳作至昏厥,才堪堪种出了这几株。
“圣上小心。”
曼陀罗花枝布满尖刺,宋燚过于欣喜并未察觉,他伸手碰触,指腹随即出了血。似是不知疼痛,哪怕尖刺钻入血肉,他仍一枝一枝,小心翼翼地摘着。
上林署令立于一侧手足无措,慌忙制止:“圣上,摘花之事还是交给微臣吧。”
“悦离喜爱之物,自是需我亲手采摘。”
宋燚的话如同一根冰针狠狠插入青月心中,泛起尖锐的痛,拿着素白瓷瓶的小手一紧,不多时又故作不在意地松开。
“圣上。”
她将手中之物恭恭敬敬递上,宋燚的眉眼随即变得凉寒,“悦离怎会喜欢此等素净之物。”
“不识眼色。”
青月的眶目因此言瞬时酸涩,她眨了眨眼默默退至木架旁,取下一姜黄的瓷瓶。
再度恭敬地递出时,宋燚却连余光都未施舍,只顾采摘盆中的曼陀罗。
“赵卿,曼陀罗既已种出,即日起便栽种至后花园。还有…”
他随意指了指泰和殿内插着的玉兰,
“殿中为何插满此等庸俗之物,我记得后花园亦遍地种着。将这些兰草全部铲除干净,换成悦离喜爱的曼陀罗。”
“圣上,这…”
上林署令并未立即应答,而是意味不明地瞧了眼青月。
青月此刻低垂着头叫人瞧不清面色,可不住颤抖的柔荑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在眸中盘旋许久的晶莹终是夺眶而出,她不受控地想起四年前的春日。
一袭月白锦服的少年,眉眼弯弯地瞧着她,额角虽沾染了泥渍,笑容却干净明媚。
他捧着辛苦半日采摘而来的玉兰,兴冲冲地递给她,“月儿,喜欢吗?”
少年亮晶晶的眸中皆是期盼,见她点头欢喜不已。可有了花眼前人便不瞧自己,又觉着委屈,眉目凄楚地凑近,
“月儿你瞧,为了摘花我手都划伤了。”
他将布满红痕的手臂,刻意递至她的眼前,见她目露怜惜,眉梢眼角再度攀上笑意。允诺之言更是滔滔不绝,
“月儿,这玉兰同你一般清雅,我要将泰和殿都插满,这样便能日日瞧见。”
“还有,后花园要种满,母妃的院子也要种满,你喜爱之物自是抬眼便见得好。”
过往之言犹在耳侧,而今她喜爱之物却已变成他入不了眼的庸俗之物。
“怎么?做不到?!”
宋燚带着怒意的嗓音将上林署令吓得浑身发抖,他匆忙领命,
“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微臣这就下去办。”
上林署令离去后,青月再度将姜黄的瓷瓶递出。宋燚此次并未多言,只是将剪好的曼陀罗小心翼翼插入瓶中。
插花时那般认真温柔的眉眼令青月一时恍惚,那一刻,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
他…明明就是她的阿燚啊!
他们明明曾那么相爱。
“仔细端好莫要折了,随我去翠微阁。”
冷漠的嗓音令青月不得不清醒,她忍下心中的钝痛,将插好花的瓷瓶置于木托。
此时,殿外急匆匆奔来一宫女,那人过于惊慌,跨门槛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而后迅速爬起,颤着声禀报:
“不好了,不好了,圣上不好了!江美人挂了个白绫,欲要自缢而亡。”
“悦离要自缢?!”
宋燚听后剑眉攒成了一团,眸中是化不开的担忧。
他拂袖离去,碰倒了青月端着的瓷瓶,带刺的花枝就这么划伤她细嫩的小脸,留下鲜红刺目的血痕。
可那人自始至终也未回头,径直赶往江悦离的宫殿。
青月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眼睁睁瞧着心爱之人,奋不顾身奔向其他女子。
“青月姑姑您赶快跟过去看看吧,江美人将事闹得极大,圣上怕是会动怒。”
贴身侍奉宋燚的小太监,本跟着那人匆匆离去,行至半道又慌忙折回将青月带上。
虽说江悦离自打入宫就时常闹着要离开,可从未如此次这般以性命相逼。而今之举,恐是要将皇宫搅个天翻地覆。
青月简单处理了下脸颊的伤,急匆匆赶往翠微阁。
翠微阁金碧辉煌,主殿是四层的翘角小楼,红墙配着姜黄的琉璃瓦,在后宫众多院落中别具一格。两年前宋燚初见江悦离,便命令工匠不舍昼夜建造,只为金屋藏娇。
与其说是“藏”,不如说是“囚”。瞧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青月只觉脚底生寒。
待她赶到殿内时,只见被利刃斩断的白绫,一半孤零零悬挂在屋梁之上,另一半掉落在地,沾着鲜红的血渍。
“我待你这般好,你为何非要自寻短见!”
宋燚充斥怒意的嗓音自里屋传出,接下来是砰的一声巨响,似是案台被撞翻在地。
屋门紧掩,青月瞧不见发生了何事,只见门外宫女与太监们整整齐齐跪倒一片。
“宋燚,我是你皇嫂,快放我离开!你如此这般作为,不怕不得好死吗?!”
江悦离之言显然令宋燚愈加愤怒,他嗤笑一声,“不得好死?”
“我是齐国的君主,自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你不愿也得愿!”
“宋燚…你…”
江悦离之后的言辞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知晓主子遇难,个个面色焦灼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伸着头频频向内瞧。
可紧闭的屋门连缝隙都透不出一丝光,又能瞧见些什么。
青月未作犹豫,一把推开了殿门。屋内一片狼藉,案台与方柜被撞翻在地,其上大大小小的物件凌乱地散落着。
江悦离被宋燚按在墙上,脖颈被紧紧扼住,她小脸胀得通红,面上却无丝毫妥协之意。
意识到有人闯入,宋燚的双目倏变猩红,凶狠的眸光紧紧锁住来人,似是要将她拆吞入腹。
“大胆,谁叫你进来的!”
“请圣上息怒。”
青月跪在宋燚身前,昂首挺胸不卑不亢,“江美人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出此下策,请圣上莫要怪罪。”
“美人身子娇嫩,需要小心爱护才是。”
许是对江悦离情意过深,短短一句劝言便令宋燚松开了扼住她脖颈的手。
江悦离随即瘫软在地,躬着身剧烈咳嗽起来。她眸光凄楚,面上一片心灰意冷。只不过喘了几口气,又起身朝殿中的廊柱冲去。
宋燚眼疾手快拉住了欲要撞柱之人,双目怒火翻腾,“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是!我宁愿死也不要留在宫中!”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寂静,不多时宋燚阴狠凉薄的言辞传出:
“死?我怎么如此简简单单如你所愿?”
他贴在江悦离耳侧,阴恻恻威胁:
“入宫这一年,我顾及你的意愿从未碰你,将上供的奇珍异宝都捧到你眼前。可你心冷如石,只知寻死觅活。既然如此,我对你亦不必怜惜。”
他命人将江悦离束住手脚,随后望向青月,冷声下令,“告知敬事房,明日夜里朕将留宿翠微阁。”
留宿翠微阁…
宋燚明日将会临幸江悦离。
闻言,青月的心脏倏地漏跳一拍,她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愣在原地。
见无回应,宋燚冷硬的嗓音又起,
“怎么,没有听到?!”
“奴婢…”
青月喉中之音裹上哽咽,断断续续应道:“奴婢…遵命。”
她慌忙垂首遮掩夺目而出的晶莹,待夜深人静才敢痛哭出声。那团小小的身影,无人在意,无人照拂,蜷缩在昏暗无光的角落,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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