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冬月初四,距潜逃出宫余七日。
宋燚称帝四年,宫中只有两位嫔妃,一位是薛将军之女薛贵妃,另一位则是江悦离。
敬事房首次筹备新帝临幸之事,方方面面颇为隆重,在帝妃二人帐外彻夜服侍的宫女便有十余人。
青月正是其中之一。
她端着一盆清水跪在帐外,神色木然地等待心爱之人临幸他人。
绣着鸳鸯的金丝帷帐内,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颇为清晰,窈窕纤细的美人倚在高大挺拔的帝王怀中,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
烛火昏黄,宋燚与江悦离越靠越近。青月收回目光,绝望地闭上了眼眸。
过往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脑海。
帝王亲征突厥,五月后才告捷归来。分别多日,年少的帝王相思过重,抱着怀中之人难耐得眶目都泛了红。他将脑袋埋在她肩窝,暧昧不明地磨蹭,带着鼻音轻软撒娇:
“月儿,我可以亲你吗?”
“月儿,我想同你贴近。”
他的怀抱越来越紧,青月并未拒绝。可到了最后,少年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双乌黑晶亮的眸子,十分郑重地瞧着她,
“月儿,我要将它留至我们洞房花烛那夜。”
他曾那么珍视她,爱护她,将她视若天下无可比拟的珍宝,舍不得碰,舍不得亵渎。
可是,他们再也不会有洞房花烛之夜了。
她的阿燚终究是负了她。
痛,锥心刺骨的痛。
哐当~
枕头被掷在地上的响动,惹得跪在帐外的几人同时抬首,江悦离抗拒的嗓音随之传来,
“宋燚,我是你皇嫂,不许碰我!”
“皇嫂?”宋燚冷漠地勾了勾唇角,用力捉住怀中之人抗拒的双手,“过了今夜便不是了。”
说罢他不顾江悦离的挣扎,欲要施周公之礼,却在俯低身子时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瞧不清眉眼,却有一种难以明喻的亲切之感,只要往深里想便心如刀绞,钝痛不已。
“月儿,我定不负你。”
“月儿,除你之外我绝不会瞧别的女子一眼。”
“月儿,这皇宫孤寂冷清幸亏有你陪我。”
“月儿,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
过往的誓言一遍遍回荡在脑海,月儿是谁,他的誓言又是对谁而说,为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那道身影越来越模糊,他的头也越来越痛。
宋燚因剧烈的疼痛倒在榻上,江悦离趁机逃离,逃出帐外时不小心碰翻了青月端着的清水。
忍着剧痛紧追在后的宋燚,瞧见了跪在水渍前的瘦弱身影。脑海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再现,他的头痛到无以复加,踉踉跄跄间撞入青月的怀中。
恍惚中,那道月白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重合,他蹙着眉轻问:“许久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闻言,青月不可置信地抬眸,与宋燚目中的困惑相撞。
他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他想起她了?
青月激动地热泪盈眶,唇角张张阖阖许久才艰难出声,“阿燚,我们…”
见眼前人落泪,宋燚不仅头部剧烈的痛楚,连心脏都一揪一揪地痛。他俯身仔细聆听,眸光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圣上不好了,江美人不见了!”
御前侍卫却在此时来报,打断了青月欲要出口的言辞。一提及江悦离,宋燚的身心便完全付诸于那人之上,再也瞧不见青月眸中的凄楚与苦痛。
他冷了面色,转身愤怒质问:
“不见了?活生生的人怎会不见!短短一刻你们便跟丢了人?”
侍卫连忙磕头求饶,宋燚未作搭理,绕过他径直离去,留下一抹绝情的背影。
他就那么着急去寻江悦离,连她短短一句话都不愿听完!
望着那道背影,青月凄凉一笑。她为何还不知清醒,她为何还敢痴心妄想!宋燚怎会记起她,而今他心中眼中,不过江悦离一人罢了。
短暂的喜悦后是痛不欲生的绝望,青月这一日心情起伏过大,身子骨本就瘦弱的她,挨不过心绪的陡转直下,双目一黑晕倒在地。
殿中的宫女太监,连忙将她抬回宫中。
即使昏迷不醒青月仍不得安稳,原本处于一片混沌之中的她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隆冬的雨夜寒冷异常,凉风拂来惹得青月不住打了个颤。她撑着一把素面纸伞走在幽暗的宫道,路过一个窄巷时瞧见了缩成一团的身影。
提着灯笼走近一瞧,竟是浑身湿透的宋燚。
他是书中的大反派,对女主江悦离强取豪夺,害得男女主有情人难成眷属。青月看书时便对这个反派恨之入骨,而今遇到更是避之不及。
可那个不住颤抖之人发现了她,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其内的无助与凄楚还是令她顿住了步伐。
青月于心不忍,将手中的纸伞遮在他的发顶,任凭雨水打湿自己的衣衫。
“九皇子为何在此处,怎么不回宫?”
“宫门被六哥锁住了,他不许宫女和太监们给我开门,亦不许我用膳。”
宋燚口中的六哥是当今皇后之子,深受圣上宠爱,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帝王。故而宫中人人畏惧,不敢忤逆。
而宋燚的母妃自戕不久,他没了倚仗,在宫中备受欺凌,吃不饱穿不暖,而今更是连去处皆无。
她蹲下身凑在他身侧,妄图以此温暖他不断发抖的身子。似是知晓她心存善念,宋燚并未抗拒她的接近,二人便在那把窄小的伞下相护依偎。
而后许多年,午夜梦回,青月都会想起在小小的纸伞下,互相依偎的两道瘦弱身影。那些孤苦无依的日子里他们不离不弃,而今山河无恙却硬生生分离。
那日,直到雨停青月才离开,离开前还递给宋燚一个麻纸包着的馒头。
穿入书中,并非所有人都有通天的本领,可以颠倒乾坤,逆转命运。她不过穿成一个小小的宫女,在宫中没有人脉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所以随便一个宫女小太监都可欺负她。
这个馒头是午膳时她悄悄藏起来,舍不得吃一直留着。
自那后,青月半年未见宋燚。
再次遇到,他夺过嬷嬷手中的长鞭,无视宠妃的怒意将跪在地上的她带走。
他牵着她手时的温暖,时至今日青月都清楚明晰地记得,只不过再也感受不到了。
此后宠妃落了恨,处处针对他们,有一次竟将他们骗至冷宫,锁了起来。
冷宫中住着几位痴傻的妃嫔,每日的餐食都有着固定的量,这中并无她与宋燚的。挨了两日饿后,她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再度醒来竟见身份尊贵的九皇子,在给送餐食的小太监下跪,只为求得一碗清粥。
后来,他用自己的尊严以及母妃留给他的贴身玉佩,为她换来了一碗清粥。
青月一边喝粥一边落泪,泪水滴在了粥内,她本以为无人发觉,直至宋燚抚上了她的发顶,他眸色温柔,轻声安慰:
“月儿别哭了,那位小太监已答应之后每日都为你我二人备餐食。以后,我不会再让你饿肚子,亦不会让你哭。”
他明明说过不会让她哭,可他失忆的这两年,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无数个漆黑寂静的夜,她都是含着泪睁眼至天明,无法入眠不能入眠,只要入睡便会整宿整宿做梦,梦中皆是他们甜蜜的过往,梦醒后残酷冰冷的现实又令她痛不欲生。
他们二人在那孤寂绝望的冷宫中困了三月,直至一位发了疯的妃子病逝,他们才寻到机会逃出来。
离开后,宋燚将她带到了一个破败的宫殿,那是他母妃逝世前居住的院子。
他的母妃本是一个平凡的农女,圣上南巡时一眼瞧上了她。初时圣上对她百般疼爱,得到身心后又弃如敝履。
他的母妃是真心爱圣上,日日所盼不过是那人能来宫中看她一眼,可空守十年未能谋面,她心灰意冷便饮了鸩酒,自戕而亡。
年幼的宋燚亲眼瞧见了母妃的惨死,那番景象深入脑海再未忘怀,至此他性子变得阴狠乖张,欲要之物用尽卑鄙可耻的手段,皆会抢过来。
一如往后岁月对女主江悦离的强取豪夺。
见宋燚瞧着母妃的旧物颇为悲伤,青月将小手小心翼翼送入了宽厚的大手中。她挠了挠他的手心,待他望过来清浅一笑。
她能感受到他的触动,因为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要揉入骨血,紧得发痛。
宫殿颇为破败,其内却干净整洁,想必宋燚思念母妃时,时常来此洒扫。他们二人在这里安稳度过了两年,那是青月在这孤寒的深宫中,最为快活的日子。
宋燚虽贵为皇子,却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月俸不足十两银子,根本不够二人吃穿用度。为了不饿肚子,他们在院中开了片荒地,用来栽种果蔬。
第一株瓜果成熟时,青月极为开心,她兴冲冲指给宋燚看,那人却不看它物只温柔的瞧着她。
见她开心他亦眉开眼笑。
后来宋燚称帝,栽种瓜果之处换成了一株株清雅的玉兰,而今恐已被铲除干净,栽上了江悦离最爱的曼陀罗。
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只有她一人记得,只有她一人深陷,只有她一人时至今日无法自拔。
而她的阿燚,早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在宋燚母妃宫中住了小半年后,青月生了一场大病。她不过是身份卑微的宫女,即使病死宫中亦无人在意,故而没有御医前来诊治。
在她病入膏肓险些丧命时,是宋燚在御医署门前跪了一日一夜,前额都磕破出血,才为她求来治病的药草。
他仔细煎熬送入她口中,见她因药苦小脸皱成一团,心疼得手足无措。
第二日再喝药时,宋燚便不知从何处讨来了糖果,苦涩方漫上舌根,甜滋滋的方糖便塞入了她的口中。
那些年岁宋燚总将她照顾地无微不至,每逢阴雨天便会找来厚实的裯毯搭在她腿上。
“你膝盖受过伤,受不得寒。”
“受伤?”
那时他们还未流亡出宫,她身上并无伤痛,对于她的困惑宋燚只有短暂的错愕,随之宠溺一笑,温言劝慰:“天凉了,莫要受寒。”
而后她盖着温暖的裯毯,同他一起坐在廊檐下,依偎着看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她迷迷糊糊即将跌入梦乡时,似有听闻他痛苦落寞的呢喃:
“月儿,许久之前我们见过。”
往昔过于美好,以至于青月醒来时嘴角仍挂着浅笑。待睁眼瞧见素白的床帐以及孤寂冷清的屋脊,跌入现实的她眶目抑制不住泛红。
心脏又酸又涩,呼吸也不上不下喘不过气。她连忙拉拢了被褥,抵挡四方八方袭来的寒意。
今年的冬月太冷了,而今她身子孱弱不堪,恐是挨不过这个隆冬了。
夜幕暗沉,在此时醒来陡增悲伤,青月拭干面颊的泪,逼自己再度入睡,可如同往日那些梦醒后的暗夜一般,再难入眠。
辗转反侧之际,屋外变得嘈杂起来。她撑着身子向外瞧,竟见漫天的彤红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呀!”
青月披了件外衣匆匆推门而出,抬眸望去,走水之处竟是江悦离所居的翠微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