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燚离开越林宫时,收拾好了满地狼藉。他将空酒坛搬至宫外,又将摔倒在地的烛台一一扶好,甚至将撕碎的遣辞令细致地捡起。
自始至终青月安静地瞧着一切,一动未动。
过往年月,宋燚便是这般亲力亲为,洒扫母妃宫殿之事从不假手他人。青月知道,这是他缅怀母妃的方式,他对那个幼时给过自己唯一关怀之人,有着深切的思念与不舍。
所以她从不打扰。
明明什么都未变,宋燚还是当年那个会亲手整理母妃宫殿的帝王,她亦同那时一般,安安静静守在一旁瞧着他忙碌,可又什么都变了。
她用十年光阴陪伴之人,终成叱咤风云的威严帝王,忘了她,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还要将那名女子娶做正妻,给予最尊贵的皇后之位。
“月儿,大齐的皇后之位只能是你一人的,即使你的身份是宫女又如何,我宋燚而今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你做正妻!”
过往之言犹在耳侧,可早已物是人非。
青月今日哭得太多了,此时此刻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心痛到麻木,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所以,跪坐在殿中,直至夜幕低垂。
许久后,她撑着身子艰难地坐回榻上,双腿已然麻木,膝盖也痛到无法弯曲。她搓热了手覆在髌骨之上,企图以此驱散渗入骨缝的凉寒。
但无济于事。
她的膝盖在四年前受过伤,从此落了疾,每次屈膝便疼痛不已,尤其阴雨天更是整宿整宿地痛,辗转难眠。
四年前的冬月,大齐下了场开国百年来最大的雪,青月在那场雪中跪了三日三夜,才得以瞧见朱红的大门开启。
那时,宋燚还是傀儡皇帝。
掌控实权的扶高昏庸无度,令忠臣自戕,百姓饥寒交迫,而这一切罪责,又要由傀儡皇帝宋燚来承担。
他眼睁睁瞧着百姓流离失所,见忠臣被奸佞残杀,却无能为力。稍有反抗,便会被扶高施以极刑,折磨得血肉模糊。
那日雪夜青月梦中惊醒,瞧见了安静伫立在窗外的修长身影。
宋燚为忠臣求情惨遭鞭刑,疼得脊背佝偻,了无睡意。在青月窗前安安静静伫立,是他痛苦难眠的夜里唯一的慰藉。
他不忍心打扰她,她亦顾及他的面子未曾推窗。那日夜里,二人隔着一扇小小的窗页,共同欣赏了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第二日起,青月将自己日日困在书房中,除了用膳和歇息,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她苦心竭力,即使笔杆将指腹磨出血仍未有放弃之心,历时多日终于写出长达百页的大齐治国策。
治国策内,以仁政为本,以富民为道。囊括农商发展,官员调用,边陲固防等等各层各面。只要将扶高推到,施以此治国良策,而后大齐物阜民丰,繁荣昌盛指日可待。
青月举着亲笔书写的治国策,跪在前朝重臣薛将军府外,整整三日三夜。
那场百年未遇的大雪,日夜不停地下了近半个月。薛将军府外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足有三尺深,将那抹瘦弱的身影差点淹没。
青月的膝盖跪在压实成冰的雪面上,又冷又痛,冻到麻木,至此顽疾根深蒂固。
后来,薛老将军被青月的诚挚感动,打开了朱红的将军府门,又被精细恢宏的治国良策震撼,同意调集百万边陲军士,协助宋燚扳倒扶高。
但,有一个条件。
宋燚掌握实权后,必须将他的女儿薛玉儿封为皇妃。
“不可,就算不要这皇位,我也不会接纳除你之外的女子。”
那时的宋燚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宁愿继续忍受扶高的折辱,也不同意封妃一事。
青月自后抱住了那抹高大伟岸的身影,即使心痛如绞仍咽下眼泪规劝:“阿燚,我们要先活着。”
“活着才有以后。”
如若一直被扶高操控,宋燚定会被那人羞辱至死。雪夜中痛到佝偻的身影,青月再也不愿看到,薛老将军是这场生死局唯一的出路。
在万般无奈下宋燚同意了封妃之事,薛老将军亦信守诺言调集了百万军师,半年后扶高兵败,宋燚成了大齐真真正正的君主。
可以说,宋燚的皇帝之位是青月求来的,是她用这双废了的双腿跪来的!
可那时的她怎会知晓,即使活着,二人也没了以后。
青月在清冷的殿中,独自一人揉着疼痛僵硬的膝盖,揉着揉着痛意舒缓,思绪也从过往抽了回来。
她一瘸一拐地行至曾经的卧房,从最顶层的衣箱中抽出了绣着玉兰的裯毯。毯子是宋燚用儿时记忆中最温暖的被衾制成,右下角的玉兰则是她一针一线细致地绣上。
自从她膝盖落了疾,跪拜之礼全部免除,屈膝的劳作之事宋燚一点儿也不许她沾。他每每前来看望,总会温柔体贴地将裯毯盖在她的双腿上。
青月又想起了二人大婚初定那日。
宋燚在朝廷之上,正式宣告了要封她为皇后。下朝后,他牵着她的手来到越林宫,同初遇时那般拿了两把小椅子,他们安安静静依偎在殿外屋檐下,看着绵绵春雨,平静又幸福。
宋燚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冰凉的膝盖,待她的身子也有暖意后,才将厚重的裯毯盖在她腿上。而后带着哽咽的怜惜不舍闯入青月耳中,
“月儿,为何得此恶疾的人不是我,我多想替你承担此番苦痛。”
那时,她因此言感动地红了眼,却不敢让他瞧见连忙垂首,抓皱了裯毯上的玉兰花。
而今玉兰花还在,为她膝盖之疾疼惜落泪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徒留那个威严的帝王,毫不留情将她推至榻下,瞧见她的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连眉头都未皱。
阿燚,那时的你如果知晓四年后的自己会如此待我,会不会难过?
青月抱着宋燚当年亲手缝制的裯毯,孤零零一人留宿在越林宫,昏暗的屋内,她蜷缩在角落,闻着裯毯上熟悉的气味,恍恍惚惚坠入了梦中。
即使做了个美梦,梦见她的阿燚终于记起了她,她的面颊仍溢满痛苦的泪水。
永和四年冬月初六,距潜逃出宫余五日。
今日,她心心念念之人在朝堂上宣告了要与其他女子成婚,且命六部尚书不惜一切代价,筹备出空前绝后的婚典。
青月再度递上了遣辞令,依旧被无情打回。
她将退回的遣辞令放在枕头下,披了件厚重的氅衣匆匆出了门。
昨日膝盖磕在地上,引得旧伤复发,再怎么搓揉都不见好。以往用热帕子敷一敷,总能缓解些,而今想尽办法都疼痛不已。她只得去太医署,寻相熟的医吏瞧瞧。
“青月,你要好好调理身子,你这气血越来越弱了。恐怕…怕是…”
替她诊病的医吏长长叹了口气,青月只是笑笑,未置可否。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早已行将就木再难逢春了。
又有几只大雁飞至了宫墙外,青月抬眸瞧了瞧,嘴角浮出苦涩的笑。
方踏出太医署的大门,青月便被服侍宋燚的太监叫住,那人说圣上有令,要她筹备大婚那日他与江悦离的喜服。
心倏地漏了一拍,而后默默点了点头,青月一路面色都很平静,并未因此事心绪波动。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不伤心难过了,直至脚步停在永和宫门前。
这是宋燚失忆前她所居住的宫殿,那人亲口所赐,虽不华丽繁复却是离泰和殿最近之处。
为敦促大齐帝王多勤政,勿沉迷美色,皇室祖令,帝王留宿妃嫔宫殿每月不得多于十五日。那时的宋燚怎肯十五日都不与青月相见,遂想了这个法子,将自己的宫殿与永和宫以暗室相通,来去自如。
想起宋燚为了偷偷与自己相见,在暗室蹭了一鼻子灰,青月面上不由自主浮现笑意,可短短一瞬笑意消逝,只余无穷无尽的哀伤。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她推开了雕纹细腻的宫门,屋檐上的灰尘毫无征兆地坠落在青丝上。人去楼空,此处早已荒废,亦将她与宋燚的甜蜜过往尽数封存。
正殿的大门上了锁,自从四年前被赶出永和宫后,青月再没了进出的权利。有时想宋燚了,她只敢偷偷摸摸来此处,在殿外孤零零杵着,有时一呆便是一整夜。
环顾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靠近正殿的侧窗,将窗纸戳出个洞后,瞧见了屋内那件金丝织绣的绛红喜服。
两年前,宋燚命尚衣局秘密织绣此衣,待她生辰前夕才神神秘秘地告知,他如此劳心费神不过是为给她惊喜。
那时的她享有无上殊荣,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这件点翠镶金的喜袍。而今,抚触都已成了奢望,她只敢偷偷摸摸趴在窗外瞧一瞧,满目卑微与奢求。
“月儿,五日后便是你我二人的大婚,这几日我辗转难眠期盼得紧。”
“月儿,你穿上这件喜袍定娇俏无比。”
“月儿,我不能亲你,我要留到洞房花烛那日,只剩五日了!”
大婚之前,宋燚日日期盼又兴奋,焦灼地细数大典到来的日子。可最终,她一次都未穿上过那件喜袍,他们二人也不会再有洞房花烛之夜了。
隔着窄小的窗洞,青月抬手在空中虚虚比划着,就似两年前首次抚触这件喜服,激动地指尖都微微颤抖。
当年,喜服与珠翠由十几名宫女和太监抬入永和宫,在众人艳羡与祝福的目光中她缓缓展开了霓裳,正欲试穿,守门的侍卫匆匆入内,满目惊慌:
“青月姑姑不好了,圣上今日在兰海围场狩猎,中了刺客的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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