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至，天气转凉，樊城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雨水沿着青瓦淌落，成幕成膜成流，在门前织就一张帘。
雨帘后一少年躺在塌上，鸦羽般的睫微颤，于青灰眼睑处投落一片影。
良久，他睁开眼。
率先被接收到的感官并非视线，而是痛觉，大脑仿佛被一团刺滚过，细密的疼痛轧在每根筋上，让他无意识拧起眉头。
他伸出手想挡住天光，却牵动全身的酸痛，胸口尤为严重，里面简直像钉了根铁杵进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连翻身都困难。
发生什么事了？他记得自己被人追杀，他逃到……
一阵开门声打断他的回忆，山风眠转头，透过窗户，只见院门被人推开，一道绛紫倩影娉婷走入。
少女一手提裙，一手撑把红色纸伞，步伐从容优雅，伞檐下的半张脸精致而美丽，隔着雨雾如同水墨勾勒的画中仙。
直到进了屋檐淋不到雨，她方才收伞进屋，披着一身深秋的凉气。
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看过来，噙着笑：“醒了啊，我都准备把你下葬了，醒的真是时候。”
支离片段闪现记忆，山风眠倏然抬眸：“是你。”
他失去意识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帮了他又出卖他，像只狡猾的狐狸，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还认得我，看来没睡糊涂。”
姜审礼关上门窗，兀自取来一个箱子放在床边，山风眠警惕地看着她，视线余光瞥见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绑在塌脚，一头延伸进被子里。
这是什么？
他掀开被子一角，那头就绑在他手腕上。
她居然把他绑起来了？！
“起来换药，要我扶你吗。”
少女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搬来凳子在床边坐下，山风眠也没动，定眼不眨地同她对视。
“唉，我开始怀念昏迷时候的你了。”
她摇头叹气，伸手欲强行将他扶起，山风眠拦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黑沉沉的眼睛目光坚定，大有她不解释就不听话的架势。
姜审礼只得开始做自我介绍：“我叫姜审礼，是个云游四方的闲人，我会那么点儿，占卜之术，我看到了你的过去和未来，算到你命不该绝，所以才来帮你。”
看到了他的……过去和未来？
山风眠瞳孔巨震，姜审礼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仿佛钩子，钓起脑海里那尾翻江倒海的鱼，哪怕他无法求证她所言真假，一种难言的紧张仍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撑起上身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微微发颤：“你、你说的是真的？”
“啧，你生怕伤口不崩裂啊。”
姜审礼欲抓他肩膀，反被他捉住手，她面上终于划过一丝淡淡的不悦——这小子，怎么像只被踩到尾巴应激的猫。
听到和过去有关的事就自动屏蔽掉其他，钻牛角尖的毛病得改。
她心念一动：“你不换药我就不说，你想听就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话音落下，山风眠果然松开手，面向她安静坐好。
姜审礼这才满意，开始拆他胸前纱布。
他的衣服早已换过一套，此刻穿着一身单薄中衣，布料下的身板清瘦羸弱，各种新伤旧伤叠加，在稚嫩的皮肤上留下丑陋的疤痕。
纱布解开，胸口处一道数寸长的切口猩红惹眼，众多伤疤中这道剑伤最为骇人，离心脏近，又是贯穿伤，生机像从这道口子里流走了似的，其余地方毫无血色可言。
没死也是命大，不过如果命不大，想必早死在六年前山家的那场大火里了。
姜审礼打开箱子取出纱布剪刀，熟练地给他上药包扎，两人谁都没说话，一时房内只余沙沙的雨声。
缠好最后一圈纱布，她拢了拢山风眠的衣襟，继而捉起他手腕，继续处理腕上的伤。
山风眠几次想开口都忍了下去，他实在着急，姜审礼为什么还不说，但主动权被她掌着，他就算问对方也不一定会答。
少女专注于手中动作，青葱天光蒙上眉眼，衬得她愈显淡漠疏离。
白色粉末落在腕上，冰凉之感吸引了山风眠的注意，低头看去，只见手腕多出一个铜钱大的豁口，稍微使力便隐隐作痛。
他完全想不起来这些新伤是怎么弄的，还有那个豁口周围的牙印——他失去意识后甚至被人咬了一口？
“山风眠，数年前你的奶奶山峦青因通魔一事败露，引来正道围剿家族，山家覆灭，你作为漏网之鱼被通缉至今，没错吧。”
姜审礼忽然出声。
山风眠身躯陡然一僵，她说的事算不上秘密，除去山家遗孤逃亡在外，剩下的都能从百姓口中打听到，但她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追杀他的人才知道山家还有一号人没死，他们从未将他的追杀令公之于众，姜审礼却能道破他的身份。
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想到这种可能，他忙不迭挣开姜审礼的手，如果她真的和那群人——
“傻蛋，你居然怀疑我，”姜审礼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扯开嘴角，“我要真打算害你，你昏迷的时候我就会砍下你的人头去领赏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淋，把惊骇防备灭得只剩缕烟。
“你……”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姜审礼重新拉过他的手上药，“我看到的未来里，你被仇恨蒙蔽双眼，魔性大发涂炭生灵，这不是你该有的结局。”
包扎到一半的手第二次抽了出去，她掌心一空，太阳穴也跟着跳。
山风眠挪动膝盖退到床边：“不是我该有的结局？不是那些人该有的结局吧！”
“你想让我放弃复仇对不对？不可能不可能！我奶奶根本没有私通魔族！他们，他们凭什么陷害我家人，我山家……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全都被……全都……”
“明明是他们……残害忠良……血口喷人……这群狗养的畜生……该死，该死……我要杀了他们……”
他的情绪忽然暴躁异常，双眼无法聚焦般盯着虚空，说话也口齿不清，因愤怒而不住颤抖的唇舌只说着该死，中间夹杂着几句骂人的俚语。
血丝攀进眼眶，他的双目开始充血，整个人宛如癫狂发作的疯子。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啪”落在他左脸。
山风眠被扇得懵住，脑袋歪向一旁，耳畔泛起一阵绵长的嗡鸣。
“冷静了吗。”
姜审礼依旧是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仿佛从未移动半分，嗓音与神色一般冷淡。
山风眠没吭声，毫无预料的，又是一个巴掌扇来，将疼痛公平地赏赐给右脸。
少女起身，并不多么高大的身体背光逆立，只留给他一个看不真切的轮廓。
那若有若无的淡漠视线却让他如临囚笼。
“冷静了吗，说话。”
“……”
山风眠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挪腾着膝盖跪回她面前，半晌，低头发出一个生硬的“嗯”。
姜审礼复才坐下，眉眼重新回到光中。
“下次发疯前，自己把自己扇清醒，别让我动手，手疼。”她平静地往掌心吹了口气，语气辨不出喜怒。
山风眠刚挨了两巴掌，正犯怵，不敢有拒绝之意，只小声地辩驳道：“我很清醒。”
“你那样算清醒，神经病也能当皇帝了，”姜审礼扔给他一卷纱布，语气柔和些许，“没钱没势没实力没脑子，不能控制自己，只会无能狂吠，丧家之犬肖想报仇？”
“……”
声音很温柔，骂得也很难听，但他找不到地方反驳，因为他家破人亡后的六年如她所说。
脱离了家族的光环和身份，他什么都不是，当年想和仇人同归于尽是奢望，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不过是只逃窜的老鼠，连咬下他们一块肉都做不到，只能在阴沟里极尽恶毒言语呈口舌之快，发泄那些积压泛滥的情绪。
谦卑知礼的少爷与歇斯底里的疯子，仅相隔一场逃亡，六个春秋。
当自己的无能被抖上台面，山风眠顿时眼眶发酸，埋首不语。
半晌，姜审礼才出声打破沉默。
“山风眠，我并非要阻止你报仇，你觉得我想让你放弃，为什么，因为我说堕魔不该是你的结局？”
“你听到这里，以为自己成魔就有力量复仇了，感觉看到了希望？为了报复仇人，连累无辜之人也无所谓？”
三道质问如三次叩心，每一问都准确掀开一道心防，山风眠哆嗦着嘴唇，想否认，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姜审礼继续道：“八岁以前，你是山家尊贵的大少爷，早慧聪敏，山家希望你未来能成为一个降妖除魔的侠义之士，教你谦逊刻苦，正义善良，但现在的你割掉了这些曾塑造你的东西。”
“我说你未来会堕魔，你的第一反应不是质疑否认，而是卑鄙地想那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报仇了，是这样吗。”
话音落下，山风眠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两下，像是自嘲一般笑出了声。
不亏是能算天命的人吗，对他的过去如数家珍。
“我能怎么办？母亲教我善有善报，可庇佑人族几百年的山家下场是什么，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生就不卑鄙吗！如果能杀了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让我现在就死掉也行！区区魔化……我、我……”
眼见对方又开始语无伦次，姜审礼扬起手，少年顿时闭眼缩肩，等待着巴掌的来临。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只有一股轻柔力道拍在肩上。
睁开眼，少女神情平和如常。
“我没有说他们不该死，我只是在想，你是否也很讨厌拥有这种卑鄙想法的自己。”
山风眠一怔，表情出现一瞬空白。
像一个被误会做坏事的孩子着急辩解，结果发现对方根本不是要指责他，而是问他委不委屈。
姜审礼摁住他的肩膀，语气尤为认真：“如果除了堕魔还有第二种方法可选，过程比直接杀回去麻烦许多，也更费时费力，甚至需要你压抑本性，但不会伤到平民百姓，你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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