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魔还是沉淀？
他逃出来的那一年，依着山家的威望向江湖人士求助，一帮义士扬言会为山家讨回公道，但没过多久，帮他的人便因各种原因接连死亡，不出一年，他再搬出山家之名时，换来的只有闭门羹。
所有人不约而同不关注山家了，等到第二年，曾让大半人界动荡的山家灭门一事，在民间只能听到寥寥数语，问起时人们也只会无奈摇头，给出那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答案——
山家家主，曾经带领人族击退魔族的天下第一修士山峦青，私通魔族为害人间，犯下不可赦之罪，几方掌握了罪证的势力强强联手，将“罪魁祸首”连同山家一千多人全部拔除。
第一年尚有人知道山风眠的存在，第三年，世人已经默认山家人死绝了，那个哀求别人帮他申冤的小子传言已被清剿，没人再敢提起山家事，统领人界近百年的山家就此化为一段历史。
那是他被追杀得最紧的一年，或许为了让传言不再是传言，那年他有八个月以上的时间没睡过一次好觉。
第四年，骄傲和矜贵被磨得分毫不剩的山风眠终于接受了自己孤立无援的事实，他的冲动也在前两年消耗殆尽，他不能像最开始一样，头脑一热就要冲上去和仇人拼命，以前有人保护他，现在没有。
他东躲西藏地逃了两年，七百多天里，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从云端摔到泥地，教养和礼数被饭店老板用棍子打得稀碎。
本以为明天不会再比今天更坏了，直到不久前，一场噩梦不期而来，梦中的他被魔蛊惑，杀了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对他嗤之以鼻的人，戴着面罩狞笑的人。
他从梦中生生吓醒，发现自己一身魔气，四肢百骸如引火烧身一般的疼。
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山家通魔的罪名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憎恨魔，发现自己魔化的那天，深不见底的恐惧几乎将他摧毁。
有修士发现了他，他强忍着魔音催他杀人的蛊惑逃走，这期间他无数次地想，要么让魔气彻底侵蚀身体，要么让追上来的修士杀死，就是没想着活。
偏偏唯一没想过的情况成了真，而现在，让他活下来的人问他有法子报仇，他选不选。
“……我不想堕魔，我要报仇。”
他回答道。
＊
云开雾散，雨势将歇。
少年扶墙走出，雨洗过的院子在日光照耀下不染纤尘，他恍然出神，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景象。
他身后绕出一人，与他并肩而立，一起对着院子发呆。
姜审礼已将她的打算悉数告知，她会帮他获得自保和报仇的实力，同时会与他一起调查当年陷害山家的幕后真凶，将冤债报给它真正的头主。
他不知姜审礼所言真假，能力几何，但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为他指路，纵使道路前方迷雾重重，他也别无选择，唯有一试。
总不会比魔化更糟糕，如有选择，他断不会走上成魔的道路，跌落云端失去身份地位是能力的问题，无足轻重，恶堕却是对家族和自我的背叛，不可原谅。
“未来三个月你在这里好生休养，来年开春，我要看到你突破炼体期。”
姜审礼下达指标，山风眠诧异地偏头看她：“炼体期？”
“不错，你体内既然爆发了魔气，未来必然还有魔性发作的可能，虽然我有法子帮你压制，但靠别人只治标不治本，你要自己修炼，用灵气对抗魔气。”
她阻止魔尊现世的方式，一是化解执念，仇恨是山风眠入魔的契机，帮他复仇执念便能消解，二是物理打压，在心结解开前有必要设置一道保险——学会用灵力抗衡魔性。
灵气与魔气此消彼长，身体里的灵气多了，魔气自然没有生存空间。
“可我……不会修炼……”
山风眠呐呐挠头，他以前在家里测过灵根，刚好八岁那年才测到，正要开始修炼，结果一朝生变，他的修炼生涯还没开头就断了，连入门门槛都没摸到。
而且从引气期过渡到炼体期，通常要一年左右时间，越往后境界晋升越难，让他三个月从引气都不会的小白跨升炼体期，简直天方夜谭。
“我知道你不会，否则也不会流落街头这么多年，”姜审礼拍拍他的肩，“我教你。”
“你教我？”
“嗯。”虽然她也不太会。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先自己学了再教他。
在这里灵根是修炼的基础，她不是本地土著，自然没有灵根，不过好在有系统发的伪灵根，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
据世界观介绍，灵根本质是灵气的吸收和转化媒介，人们靠灵根将天地灵气吸进身体，炼化后蓄进丹田气府，使用时再借助灵根调度灵气，运送到体外。
伪灵根复制了灵根的吸收和转化功能，却不吸收灵气，只吸山风眠的魔气，且只能出自于他，普通魔气不在其列。
那晚他失控暴走，便是由她吸走魔气进行压制。
魔气纳入体内会被伪灵根储存，可以魔气或灵气的形态为她所用，用多少少多少，亏空不会自动补充，也不会致她虚弱。
本来灵气的引渡和周转她不用学，动一动念头就能操控，但现在为了教会山风眠引气，她不得不了解灵气的运转原理。
好在体内已有现成的资源可以实验。
她拿出一本书店里新买的《引气入门指南》，拆开包装“哗啦啦”翻阅起来。
山风眠看到书名惊呆了。
“你现学啊？！”
四个字透露出四分震惊，三分不可置信，两分质疑，还有一分几不可查的犹豫。
姜审礼全听到了，哼笑一声：“怎么，觉得不靠谱？我都没收你学费呢，免费教你你还想挑？你要是能找到更好的老师，并且不会暴露你身份的，大可去找。”
“我不是，我没有……”
“呵，”姜审礼合书塞到他怀里，“你可别以为我不会使用灵力，我天资过人，光凭意念就能运灵，为了教你才看这些普通人学的东西，这叫向下兼容。”
山风眠拿着书，表情呆滞。
“这两天看第十页到三十二页，记住人体经络几个关窍，把小周天背熟，我会抽查你的背诵情况。”
“另外伤好之前不要出院子，我同江家人说我收治了一名魔气残留的小孩，他们不敢随便进来。”
山风眠还在数书的页数，闻言抬头：“这里是江府？那天我……”
“你发疯跳窗逃跑，抓你的几个修士被你杀死，最后我拦下了你，江府的人感激我，同意了我留宿三个月的请求。”
见他问起，姜审礼概括说完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殊不知这番话给他抛去多大一道平地惊雷。
“我我我杀死那几个修士？”
“嗯哼，”打量着他的神色，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很愧疚？”
“我……”山风眠颓然地垂下眸子，“我没想杀人。”
姜审礼不予置否，他魔性发作仍死死压制着杀戮之欲，不愿与人发生正面冲突，逃到有人的房间第一反应是退出去，而非绑架人质或者硬闯，说明他所言非虚。
看来原生家庭为他种下的善种很深，即使埋进冰雪六年也不曾腐朽，以至无需破开冰层，只需稍加阳光，这颗种子便能再次生根发芽。
上天观测到种子腐朽的后果，趁种子还未被彻底染黑，派自己来送阳光了。
“会为失控感到愧疚，说明你还有救，但往事不可追，若不想让那几人白死，便将这种心情刻骨入髓，时刻鞭策自己。”
山风眠抬眼，入目是少女表情未动的侧脸。
除了调侃人时她的语气比较轻松，其余时候向来淡漠，仿佛全不顾及他人情绪，一如现在。
但他却神奇地感到了安慰。
她不仅没有苛责他误杀好人，反而对他的想法表示理解，又三言两语驱散心间阴霾，从遇见她到现在都是如此，简直像能把他看穿。
他忽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六年来的身不由己全盘倾诉，那是不可与外人道的秘辛，发酵着怨毒与暴戾，可如果对象是姜审礼的话，如果是她——
几近脱口而出的字词在姜审礼转头的一瞬吞回肚中。
无他，那双眼睛太冷了。
诡异的违和感让他重归缄默，他却找不到那点不和谐出自哪里。
少男的欲言又止没逃出姜审礼的眼睛，她问道：“你要说什么？”
山风眠摇头，只道了句谢。
姜审礼见他不愿说，也不追问，嘱咐他好生休息，便顾自离开了。
翌日一早，姜审礼出了院子，往江府大门走去。
接下来至少要在江家逗留三个月，吃住暂时不成问题，但三个月后她必须再做打算，期间她得赚点钱，为二人后续行动兜底。
她摸出一个形似香囊的荷包，探入一丝灵力，找到两张作用不明的符。
这荷包是青岚宗弟子的芥子袋，当初她从尸体身上顺下来的，里面原有些灵石，她全拿去付了山风眠的医药费，现在只剩下这些东西。
可惜她不懂这符的效果，不然还能利用一下。
姜审礼收起芥子袋，准备寻人问问，忽听见一声怒骂。
“死老太婆，别以为这点东西就能打发我，明天钱不到位，我就把你干的好事都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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