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雾气一歪,错身打到了程昴星的肩头,程昴星的嘴角裂出血来,但手中长枪还是坚定地捅向那背后的人影。
但只是一瞬间,微风翕动,空中的余烬落了灰,滴在参差不平的寒刃上,一声穿透性的刺挠声响,冒着血光的枪尖上挂着一只褶皱的纸人。
除此以外,万籁俱寂,只有烟雾逐渐消散的声音。
程昴星笑了:此人诡计多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到关键时候,却又临阵脱逃了。
城墙外围,最后一个台阶的尽头,一个身影跌落,坠在半空时,被堪堪拽住了衣角。
乔相宜迷茫地往上看,却发现在上方够住他的人也一副体力不支的疲乏样子,却还是耐着性子把他拉上来,轻轻把他放在下方沿岸的河边。
耳边传来淡淡的水声,只是这水声并不如刚来贺州城时激烈,有种往死里干涸般的寂静。
被水淋了一脸后,乔相宜才大喘气道:“……你不是走了吗?”
片刻前,在乔相宜热血上头,誓要跟程昴星不死不休时,他隐约地瞥见,路千河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离开的身影。
他有些震惊,但随即也理解了对方的做法。彼时,他心有余悸地想:路千河的离开反而能够让他的战斗更加全情投入、旁若无人。
但在他用尽全身解数,用漫天的纸人尸体做掩饰,准备偷袭使出最后一招时,他感到有人动了他遗留的最后一片纸人,还听到了一句近乎疯魔般的呼唤。
如果那张纸人碎了,他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尽管他当时的心境是打算要跟程昴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纸人出现褶皱的那一刻,他的心,慌了。
心一旦慌乱,那就没有进攻,只有撤退。于是那道白光理所当然地歪了,没有打死程昴星。
但幸运的是,程昴星拼尽全力捅出的一枪,最后遭罪的也是个纸人。
乔相宜在那近乎不可能回头的一瞬间,选择了听从那句呼唤,在生死一线,跟纸人换了位置。
但他没想到的是,发出呼唤的那人,竟然是路千河。
且不说他已经提前跑了,中间乔相宜和程昴星的交手他到底看进去了多少。
他又如何能知道那纸人能连通主人的感官呢?
路千河端坐在河边,脸上的伤痕十分明显,看起来也有几分狼狈,但身上血迹并不如乔相宜惨烈,衣服甚至还保持着干燥。
他抬眼,眼睛里还是那片澄澈、甚至可以说上是波澜不惊的湖蓝。
方寸之间,他已经将一丝慌乱压制下去了。
路千河冷声道:“如果我没有捡到那枚纸人,想必你们刚刚,已经分出胜负了。”
在短暂的与程昴星交手后,路千河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完全不是程昴星的对手。程昴星打出的那一掌,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他忽然冷冽地意识到:对方的内力已经深不可测,第一次交手无非是配合他玩过家家而已,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装死逃命。
可他身边偏偏有几个不怕死的,非要上去试探。乔相宜首当其冲。
乔相宜上次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又经历了这一场恶战,绷带上黏着的血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虽然他已经尽力避免近战交锋,尽量用戏法故弄玄虚,但每消耗一次,他就气血亏空一次,再加上血符用的太多,他的脸色近乎苍白。
路千河洒在他脸上的水滴,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让他更加难受了。
乔相宜近乎茫然地问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救我?”
路千河将他扶起来,不去直视他的双眼,却还是残忍地瞥见了他的背后意图。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可以冷眼旁观?
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的同伴,那样死去?
他的喉咙干了干,正要回答,却听见乔相宜苟延残喘间,又问道:“程昴星是什么样的人?”
乔相宜的每个问题,路千河都不太好回答。
他只好顿了顿,道:“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能由他的行为决定。”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乔相宜嘴角动了动,口型像是在问:那你呢?
踌躇间,乔相宜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问的很具体:“七叔、骨头死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路千河想也没想,道:“我想,剩下活着的人,赶紧逃走。”
乔相宜惨淡地笑了一下,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路千河和别人不一样了。
他有一种近乎天然的冷静,有一种即使天塌下来也能想到办法应对的超然。他并不了解他的过去,因此也无权指责他。
只是他心中,有一块地方崩裂的难受,比程昴星打在他身上的寒刃还要难受。
至少曾经有一些瞬间,他认为自己是了解这个人的。
大抵这个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确定性。
所有的因缘,也终将消散。
路千河是想要认真回答他的,在他唇角翕动,问出“那你呢”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将他的过去和经验都悉数交付的冲动,甚至产生了这个人能理解他的错觉。
但只持续了一秒,路千河就恢复了清醒,他道:“这个世上,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人,也有许多我无法打败的人,如果没有办法改变结局,那就只能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也是十分迷惘的人,他也还在探寻正确的生存方式。
他的前辈和先祖只告诉他要活下去,于是他只记住了“活下去”三个字,却没有想过要怎样活下去。
是像七叔那样嗜血刀尖上过,戎马半生隐入江湖,却念念不忘旧仇拼死反杀?
是像骨头一样壮志未酬身先死,死前的惊恐和仇恨都一并消散?
是像林子一般单纯莽撞冲入江湖,以为志同道合称兄道弟,却恍然惊觉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暗藏心事,不可饶恕?
还是如乔相宜一般命途多舛,被谜团和疑云环绕,依然不死心般对所有人热情的投入精力?
说无动于衷是假的,只是他早已在怅然的岁月中学会了察言观色、收敛心绪。
这跟他是什么年纪毫无关系。
那些往事的碎片在眼前倏忽闪过,旷远到故事最开始的时候,那片荒凉、残忍、无垠无边的流放之地,他在腐朽的尸首中抬起头来,淡然地看着中年男子变换的目光。
把心脏安置妥当后,他欣然接受了邀请,并将这些人脸、流言和故事暗暗的对上了号。
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便是那些传说中的人物……这才是西境本来的样貌。
是他非要刻意接近,在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中打上个历史的照面。他既然能接受开头,就能接受结局。
原来是这样啊,是英雄也注定要这般落幕——“参七”与“昴四”的争斗中,注定有一个败北。
路千河方才那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但却让乔相宜感到没来由的膈应——他不是不能理解,而是不能接受。
就像当年,那团黑雾不由分说地把厄运降临到他头上时,乔相宜在黑暗中思虑的最多的是:不能这样,要是拥有更多的力量,参透“百宝箱”中更多的玄机,就不至于变成这样。
他现在想的也是,如果打出那一掌,故事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如果早一步发觉,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必有伤亡?
就算七叔和骨头的死是历史恩怨,那漓漓呢?
漓漓的死也是注定的吗?
那自己呢?
在乔文山告诉他是厄运缠身克死娘亲的那一刻起,他就该不由分说地一头撞死吗?
他扶着自己的胸口,把淤血按捺下去,却从衣襟处掉落了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册。
乔相宜这才想起,他临走前,囫囵的往这本书中塞了一缕漓漓的魂魄。他身体亏损,艰难地抬袖去够那泛黄的书角,立刻有人提前拿了,妥帖的将那书册放到他的手里。
路千河似乎对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惊讶,这一开始他最为欣赏的特质,如今却成了喉咙间的一根刺。
乔相宜闭上眼睛,想要去翻动那褶皱的内页,期盼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终究承认了,他自不量力,也许有一天会落个不得好死的结局。更不得不承认,他又被路千河救了一命。
只是他难过的……嘴里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凶险,那些缥缈不可及的念想,又将何处安放呢?
……
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乔相宜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缓慢流逝,他的指间在那斑驳的书页上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小路……你走吧。”
他终于从少年抬眉间瞥见一丝慌乱和愧意,湖蓝的水起了微澜,望向他同样空洞的瞳孔深渊中。
紧接着,在说话的力气用光之前,乔相宜像没事人一般,再次回馈了对方初次见面时抽象的要死不死的笑容,希望给这次分别留些些许美好的记忆。
*
内城别苑,沉郁的中年人一把将花盆扔到来人脸上,大吼道:“滚,带你的人都滚。我不管你是真做眼线还是假做戏,贺州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程昴星脸上糊的看不清,手上还提着一颗滴着血的头颅,纳闷道:“表哥,你竟然没死。”
如果不是王郁沣突然派人围到城墙之上,程昴星想必已经分出了心神去追那两个漏网之鱼。
他把头颅扔到地上,沉声道:“是我赢了。贺州城的妖物已经全被我收押剿灭了。‘参七’的头颅,便是我送给表哥你的礼物。”
*
贺州城外围,一抹青衣猎猎,矗立于高耸的山崖之上。
他手中托起一抹红色残影,浅淡地俱散了。
乔相宜慌乱地将那残叶在怀中收紧,却怎么都抓不住,他喃喃道:“……漓漓!”
那残影汇聚在他手中,拧成一抹小小的红光,发出微弱的声音:“哥哥,你若是想……打败程昴星那样的人……或是……探寻这世间的秘辛所在,就要去这世上最繁华、灵气最足的地方。我……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乔相宜的手抖了抖——方才,他用尽了最后一丝灵气试图唤醒漓漓,却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他屏住呼吸,还想说点什么,手中的红光却变成一小粒,到后来,再怎么凝神却也看不清了。紧接着,过度透支的副作用显现,周遭的风景都随着方才颤抖的幅度逐渐模糊起来……
在极速下落的狂风中,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了,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这风将身体带走。
但随即,一个念头却在心中浮现。
风和观的蝉鸣、还有那位几乎不可能找到的故人,他们仍飘荡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某个灵气汇聚的地方……等待着自己。
这念头支撑着他在绝境中睁开双眼——
那么——
这世上最繁华、灵气最足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卷二结束啦,明儿开始卷三。
另外,由于新的一年年初很忙,再加上存稿告急,从卷三开始改为周二到周日更新(周一不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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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离生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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