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亮,将寒梅笼上一层光晕。
两个身穿蓝色少监宫服的人,带着两排提着剩饭的小宦官走进东厂大牢。是小何子跟小玉子。
见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摇起手上的铃,踏进昏暗的囚室。犯人们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开饭了,虽然吃的都是馊饭馒头,但抵不过一天就一顿。饥饿促使他们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狱中逐渐窸窸窣窣起来。
这是东厂管辖内最大的囚室。这些日子,宫里在查小柯子未净身入宫一案,将其杖毙后,抓了好多相关的宫人进来。
“你说到底要查多久?”小何子见人满为患的囚室,还弥漫着臭烘烘的气味,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咱们囚室都要住满了!”
小玉子看了附近两眼,见所有人都在专心吃饭,便招手让他过来。小何子凑过来后,他抬手附在其耳边悄声道:“据说明天审最后一天,还问不出来什么就全杀了。”
小何子有苦说不出:“当年真的有人能不净身混进宫吗?那他得嘲笑我们多少年啊......”他四年前才入宫,对当年之事一概不知。
言毕,二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自己残缺的下半身,表情意味不明。
“一个健全人混进我们这种残缺人的世界里来,便成了异类。他不仅不敢鄙夷,反倒战战兢兢才对。”想到小柯子的死状,小玉子心里一阵爽快,又冷笑道,“所以他也丢了命。”
小何子挠挠头,“唔”了一声:“怪不得他一直不受人待见。”
“他死前两天,我还见到他去掌印的书房,结果被厂督臭骂一顿呢。都是罪有应得。”
过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昨天我去东厂跑腿了,好像听见他们在讲,秦公公似乎也是和悦六年进宫的呢。”
小玉子若有所思:“哼......怪不得这两天没见着他,肯定跑去哪里毁尸灭迹了。”
二人确实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唐乌合还是把主要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这几天都把手啃起皮了。吃不好,穿不暖,地上还时不时冒出老鼠和不知名虫子,吓得她睡不着。她在现代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一边啃梆硬的馒头一边给自己思考出路。这间囚室里的犯人全是小柯子一案的相关人员,且她因入宫时间特殊,是唯一一个宫女。
这个案件一切调查都进行得隐秘,到底是要查出什么?如果想惩罚包庇小柯子的人,以肃宫风,那她作为女性,必将首当其冲成为嫌疑人。但她在监狱的这三天,没有任何人来审她,害得她白担忧了三天,晚上好不容易睡着都会梦见身上千疮百孔的伤口。就算是因为其他尚不为她所知的原因在调查,若小何子跟小玉子的闲聊为真,那她无论如何明天都必死无疑。
所以这是一个必死局。天呐,她平淡如水的人生中还没有出现过如此波折的时刻呢。
据她所知,她的狱友已经都被拉出去再次验身了,而且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当然她也不认为真有那么多人能不净身混进紫禁城。
但问题是,小柯子真的未被净身吗?紫禁城宫规真就如此松懈?换言之,即使宫规森严,也难免有漏网之鱼,一来二去就可以简化成解决方法,倒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据她这几天收集到的情报,小柯子进宫时十岁,未进青春期,净身与否对音色影响巨大,他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怀疑,拖到十年后才东窗事发?而且他死前两天曾被陈恪训过,这两件事真的是巧合吗?
她越想越兴奋,总觉得抓住了事件的一缕关键。这里是东厂,比起刑部,本质上还是监察机构。如果东厂想审她这个女嫌犯早审了,根本不会拖到明天。查情妇和帮凶根本不是此案的重点。如果小柯子为司礼监掌印做事,被秉笔发现......
一阵喧哗打断了她的思考。
“来人,把这个贱奴带进去。”
只见陈恪亲自拎着一个满脸血污之人。不是秦羽折是谁?秦羽折比陈恪高瘦,陈恪拽着他,现在已满脸虚汗。小玉子和小何子交换一个眼神,忙不迭捞过人:“哎哟,此贱奴哪劳烦厂督亲自来牢里......”
“给水给食,子时再审。”
“是。”
陈恪环视一眼陷入寂静偷偷盯着他的犯人们,转身嫌恶的离开了这个恶臭之地。
小玉子跟小何子一人抬起秦羽折的一边胳膊,小玉子语气是止不住的落井下石,“对不住了,秦公公。奴才给您安排了最好的一间囚室,包您安心上路。”
秦羽折闭着眼睛,毫无反应,二人扫一眼他脸上过分的红晕和背部狰狞的伤口,觉得他可能是被打晕了。
二人将他拖进左边第二间囚室。
秦羽折醒来便看见唐乌合扒拉着栏杆直直盯着他。又是跟几天前一样的奇怪眼神。可以说是......好奇?
好奇心,或许是人之常情,但在宫里却是稀罕物。
同时,那不是互动,只是在单方面的观察。联想到这个小宫女这几天的种种奇怪表现,他觉得自己得把这个变数抓在手里。
秦羽折在观察唐乌合的时候,唐乌合也在观察他。从他被丢进她隔壁的牢房开始,唐乌合就开始一边瞅他一边想事情了。
但是,看见对方醒来后一直面无表情盯着自己,是个人都会害怕吧?
好在秦羽折没让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间停留太长。
“看什么看?”秦羽折一开口便是自己都没料到的沙哑。他随着惯性起身,却牵动后背伤口,疼的他又躺了回去。
“公公,万万不可啊——”唐乌合忙去扶他没有伤口的左肩。秦羽折嫌弃的甩开她的手后,还瞪了她一眼。
她悻悻地磕头:“请公公恕罪,奴才太担心您了,一时没了规矩。让奴才将功补过,给您上药吧。”
秦羽折爬到墙角蜷缩起来,闻言抬头,看见唐乌合拿着石榴花纹软膏抿着嘴缓慢挪到他身边。他知道这软膏,是东厂常备的跌打药。
他眯起眼睛看她,见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于是向铁栏外瞧去,发现小玉子正抱着手臂,表情玩味的看他好戏。果然是小玉子的手笔。
他对视线敏感,这个囚室草草看去起码容纳了五十名犯人,见他醒来,囚犯们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了,时不时瞟向二人所在的方向。
因为感受到视线,他直冒冷汗,打湿单薄的衣衫,又感染到伤口。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记起陈恪是怎么亲自拿鞭子抽他的,眼神阴郁起来。陈恪这个老不死的,给他教训前还要折辱他,待他来日东山再起,先一把火烧死这个老东西再说!
唐乌合看见他在自己拿出软膏后表情便变得精彩纷呈,也不由得思考起来。小玉子说的“最好的一间囚室”,在空间构造上和其他囚犯的并无二致,不同的只有他的邻居是里面唯一的宫女,且这个宫女在他昏睡时还被小玉子莫名其妙塞了一盒软膏。
不会是想在他死前通过女人来戳他心里最隐秘的伤疤吧?她无话可说,自己可不想成为这些太监争权夺利的一环。但是,她确实还有事要问。
她刚准备开口,就看见秦羽折双手撑地,抿着嘴撇她一眼。
唐乌合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他这是想要她扶自己起身,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御用监掌印是吧,肯定是高高在上惯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她想也不想便开口,跟调笑似的:“掌印是想要奴才扶掌印起身吗?”说出口就后悔了。
这奴才还敢顶嘴,叫他掌印,是看他失势故意激怒他吧?亏他之前还觉得唐乌合没有幸灾乐祸,看来见风使舵的奴才都一个样,开始给他使绊子了。
他凉凉看她一眼:“唐乌合,你放心,咱家明天有的是力气收拾你。”
她已经为自己嘴比脑快一事悔得脸都绿了,差点忘了这可是宫里,眼前这位还一看就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主。
这两天频频犯错出乎她的意料。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自己反倒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没出过什么差错。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大概率已经是一具预制尸体,是而降低了警惕性。
唐乌合用左手抹掉满脸被他吓出来的冷汗,干笑两声便开始干活转移两人注意力。
她避开他的伤口,让他撑着自己的右手臂起身。她的眼神停留在眼前自己的手臂和秦羽折的右手重叠的地方,一时不由看呆。
二人肤色对比明显,对方的肤色比自己的冷白多了。秦羽折的手修长又苍白,皮肤细腻得如同羊脂玉一般,哪怕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也至少养尊处优了好几年。直到自己手臂上传来被抓握的痛感,她抬头瞧见秦羽折表情诡异的瞪着她,才注意到自己又走神了。
她忍不住看向自己满目疮痍的手,微不可察的叹口气。
好不容易站起来后,秦羽折又一瘸一拐的被她扶到牢房门口。
整个囚室回荡着他高亢尖锐的声音。
“你们这群落井下石的狗东西,不会忘了咱家是谁吧?”秦羽折冷哼一声,“咱家可是御用监掌印,来日东山再起,首先就拿你们开涮!”
唐乌合:“......”
秦公公,说话注意点吧,她也不想把他当成符号化的所谓“反派”,但他说话也太像活不过今晚的月亮的炮灰了。
他又凉凉的补充:“小胡子,再盯着咱家,你的眼睛就别想要了。”
或许是条件反射,或许仍忌惮他的余威,众人的视线这才消失不少。
他这才仰头呼出一口浊气。然后转头,见唐乌合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不是要上药吗?”他扫她一眼。
“奴才遵命。”唐乌合等这句话很久了。唐乌合靠在铁栏左边,秦羽折靠在右边。幸亏铁栏之间的缝隙够大,她能够着他的伤口。
上药时二人难得有片刻安静。唐乌合右手专注上药,秦羽折懒懒靠在墙上。
然而这安静持续不了多久。
“你不会以为咱家今晚就上路了,所以假惺惺给咱家上药吧?”秦羽折哑着声音道,“你放心,咱家还死不了。”
唐乌合停下手上的动作,皱起眉。这是她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感受到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委屈。之前她遇见各路主子和官宦,比如秦羽折打骂下人、制造凶案现场时,她都是浅浅的害怕一阵儿就过去了。自己因办事不力被梅嫔打板子时,她的恨意盖过了委屈。她来到这里,从来都是好奇居多,甚至还有种看电影的刺激感。
一切都因为她局外人的身份。她本是这个世界的看客,此刻却渐渐身处其中。
“公公自己又够不着背,我看您可怜,想给您上药,有什么问题?”石榴花纹药膏“叮”的一声被她砸在地上,“如果您实在厌恶被奴婢碰触,就请公公自己来吧。”
见她说自己可怜,秦羽折气笑了,一时连她的以下犯上都忘了。
虽然是个阉人,但在他成为御用监掌印后,往他床上送人的人家并不少。一开始是女人,后来也有男人。他记得这些人中,有几个也说他可怜,结果是无一例外被他杀掉了。
要不是她还有用,他早就伸手掐住她脖子了。又想到她大概率会死在明天的审问下,秦羽折闭了闭眼,强忍心中的杀意。
唐乌合见他又惊悚的笑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知道自己又是嘴比脑子快了。想想,估计是“可怜”二字触及了他的敏感神经。她默默记下这两个字,决定以后不再提,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只看见秦羽折开始不安分,她叹了口气,认命般重新拿起药膏,伸出左手抵住秦羽折的左肩:“别动。”又轻柔地为他涂起药来。
皮肤真软滑啊,不知道他每天会不会真的如书上所说泡牛奶浴......
”你干什么!”左肩突然被捏一把,秦羽折如梦初醒,转身瞪她,本来还在暗流涌动的杀意瞬间消失不见。
自己竟然又不小心捏了他一把?唐乌合也纳闷呢。
不过,秦羽折这句呵斥破坏了二人之前逐渐紧张起来的氛围。
她决定转移话题,问出自己准备好的问题:“公公知道自己子时会面对什么吗?”
秦羽折看她一眼,轻哼一声:“厂督会亲自审我,到时候你们也别想睡。”
他低头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双手,想起这小宫女望着这双手走神一事。真可笑。
“是审您无视宫规,在御花园惩罚下人一事吗?”
此话一出,他停止所有动作,抬起眼帘。
他背部下方有一道蜿蜒曲折的伤口,唐乌合借着扶在他左肩的手的力,又靠近了他一点。她用右手为这道狭长伤口温柔上药。她说话时,秦羽折能感受自己后颈传来的温热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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