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乌合开口前只有五成把握，见秦羽折沉默，她便知道自己猜的大差不差。
药已经上得差不多了，唐乌合放开他的肩，二人距离拉远。
由于排泄不畅，很多太监身上会有股难以启齿的味道，所以刚才靠近他的时候，她害怕到屏住了呼吸。可是人不能不呼吸啊，差点给她憋坏了。
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悄悄嗅了嗅。不仅没有预想中的刺鼻气味，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甚至盖过伤口本该散发出的血腥味......虽然她对香料没有研究，连木质香和花香都分不出，但他果然是有掩盖气味的意识的吧？现在都能闻到香味，也不知道平时给自己上多重的香料。
没等她回味这到底是什么香，秦羽折转身，和她隔着铁窗面对面。
“你想说什么？”这是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在二人由于在囚室待太久而狼狈的面容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唐乌合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她面前正襟危坐，甚至还有闲心模仿起来。
“奴婢在梅嫔娘娘身边当差，自然是知道一些皇室秘辛。奴婢愿为公公分忧。”
秦羽折还没反应过来她给自己递了枕头，语气是习惯性的讥讽：“有你知道但咱家却不知道的所谓秘辛吗？”
“有的，且只有奴婢和娘娘知道。”
秦羽折这才认真起来。自从知道唐乌合是小柯子一案唯一的女性疑犯后，他就想要利用她为梅嫔亲信这一点，套出能扳倒梅嫔的消息。他已经想过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妥协，最后只能靠强迫让她为自己效力的事了，怎么让她反客为主了？
他摸不准唐乌合在想什么。无法控制的事，让他愈发不安，导致他开始试探对方。
“你就这么轻易背叛自己的主子？”
“梅嫔娘娘进冷宫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如早日弃暗投明。”
她前半句是发自真心。虽然不会是弃暗投明，而是从一个虎穴跳到另一个虎穴，但待在兰心殿里显然毫无希望。
见秦羽折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清蒸还是红烧，唐乌合连忙说：“奴婢不是有意隐瞒公公，只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公成全。”
“你还跟咱家讲起条件了？”秦羽折冷哼。
唐乌合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实际没有拒绝之意，便措辞道：
“奴婢想成为公公府里的丫鬟，为公公做牛做马。”
她往后挪一步，留出足够的空间，向秦羽折行了个大礼。
比起进入冷宫吃馊饭，不如去宫外，至少有饭吃还不用每天在宫里惊心胆战。秦羽折也算是大太监，再怎么也会有自己的宅邸吧？不能真没有吧？那她可太尴尬了。
然而，秦羽折右手敲着自己的膝盖，不发一语。
唐乌合眼前只有污黑的冷砖，视线受到限制，便放大了听觉。她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见他食指敲击的声音，修长的手指像是意味着她生命倒计时的指针。
她看见自己的冷汗滴到地面形成水渍。
久到她身上的冷汗都流干了，秦羽折终于开了金口：“抬头。”
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只好战兢兢的直起身来。因为跪了太久，起身的过程还有点发抖。
只见秦羽折伸手穿过一根铁栏，两指掐起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来，视线撞进他弯起来的眼睛。
形势的紧张让她无暇顾及这张笑起来人畜无害的脸。因为，不爱笑的人突然笑起来，带给人的只有惊悚。
“想出宫享清闲？你想得美。”
唐乌合绝望了，但是她调整心态很快，已经开始想象下辈子自己会转生成树叶还是蟑螂了。
“想成为咱家的丫鬟，也不是不行。只是......”
唐乌合又可以了，觉得这辈子就这么活着，当个塑料古代人也不是不行。
“每天早晚清扫一次宅邸，从院墙到花瓶。中午你做饭，晚上睡在厢房。不准出门。”秦羽折的笑容简直可以用明媚形容。
“......”不行，还是当蟑螂吧。
“那奴婢也不告诉您自己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了。”她有点委屈。
说完，她感受到对方不仅没放开她，甚至还加重了力气，下巴被掐得痛到她皱眉“唔”了一声。这辈子还没人掐过她呢，有没有人管管啊？
“还有一个你不用那么累的方法。”
见秦羽折开口又是转折，但她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不知道他又要提什么诡异的下下策。
“成为我的对食。”
“......！”
唐乌合不是没想到这一遭，可是她害怕“对食”这俩字可能会触发秦羽折的敏感词，让她有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的事她不做。
但是见到他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了，她还担心个什么劲！成为他对食后，便嫁不出去了吧？一开始她就该说自己想当他对食。
“奴婢可以......把碧玉跟琳心带上吗？”
秦羽折不太确定：“谁？”
实在记不真切，于是不甚在意的说：“如果是兰心殿宫女，随便你。”
“谢公公。”
不知道唐乌合心里算盘的秦羽折还以为她太屈辱才妥协，心情很好的放开了她的脸，她的小要求顺带满足一下也无所谓。
唐乌合行事跳脱，是个变数，但反应又很快，杀之又觉可惜，于是，把她丢到府里监视，必要时培养一下，成为了他的目的。
唐乌合根本不知道他想把自己当成一把刀来培养。她摸摸自己被掐疼的脸，只觉心疼这细嫩的皮肤。
对面的秦羽折看着她忽明忽暗的表情，起了吓唬人的心思。
“而且咱家还要明媒正娶，这辈子你就是秦府的人了，这辈子都别想嫁给别人。”
“奴婢已经嫁给公公了，何来嫁给别人一说呢？”
唐乌合压低声音，不敢表现的太高兴，生怕自己破坏秦羽折制造出的紧张。不过，她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这么见外是不是不太好？
然而秦羽折完全不认为她适应良好，只觉得是在苦中作乐。托出宫闱秘事的条件竟然是嫁给阉人，任谁听都难以置信。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世界上哪有这么拎不清的人？
而唐乌合只觉得双喜临门，显然她没把嫁给太监当回事。既可以离开冷宫，又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此时的兰心殿已乱成一锅粥。
世良神色匆匆，甩起拂尘便跺着小碎步跑进兰心殿，和在花园来回踱步的梅嫔碰面。见世良拼命向她使眼色，她便道不好，跪了下去。
“皇上驾到！”世良高亢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御前传话太监声音的出现，总伴随着宫里各种主子的浮沉。
比如今天，皇上搀着陈恪的手，冷着一张脸踏进殿门，就见到了跪在雪地里乌泱泱一帮人之中泪流满面的梅嫔。
世良拿起圣旨开始宣读：“张氏梅嫔，心狠手辣，在女红中加入朱砂，欲图加害宁贵人，祸乱后宫。即刻起，张氏降为答应，兰心殿废为冷宫！”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是黄梅最有生命力的时候。只是偶尔有雪压在枝棠，梅花便飘落了。梅嫔晕倒时，便压弯树枝，带走大片梅花。
皇帝命令太医上前救治，见太医说“无甚大碍，只是惊吓过度，休息几日调理便好”，他才舒了口气。
见状，陈恪试探问：“陛下，您是否......？”想反悔。
皇帝看他一眼：“只是废为冷宫，又不是死了。朕想什么时候看她就什么时候看她。谁叫她争风吃醋，陷害朕的宁安呢？克扣她半年月俸，才知道乖乖讨好朕，别总走那些旁门左道。”
“是。”
琳心跪在地上，偷摸去瞧这个倒在梅花丛中，自己眼看着起高楼，又楼塌了的嫔妃，忍不住唏嘘。梅嫔的故事或许结束了，但另一个故事会绽放，且走上和她相同的道路。这些深宫的女人，来时染上深闺的白，走时染上深宫的黑，真正的自己却没有颜色，无一例外。
皇帝又道：“随朕去瞧瞧羽折。”
陈恪忙道：“陛下，秦公公正在东厂牢狱里，午时便要接受审问。”
“放肆！”陈恪腿一软跪在地上。皇帝向他投来冰冷的一瞥，吼道，“羽折有功，立刻赦免！”
由于秦羽折及时禀报梅嫔加害宁贵人一事，皇帝正好顺着台阶将梅嫔打入冷宫，将宁贵人封为宁嫔，现下正是龙心大悦之时。
秦羽折被唤去养心殿时，被皇上告知，他已不论自己之前在御花园无视宫规打骂下人一事，功过相抵，结果就是维持目前的官职。
甚至，事实上还更得圣心了。这对于靠着圣宠上位的宦官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爱卿喝口茶吧。”皇帝端起茶碗，“上好的龙井。”
“谢陛下。”秦羽折尝了一口，“确实是好茶。”
皇帝让他喝茶，意味着有事要讲。秦羽折便等待他开口。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皇帝此人多疑，做事顾虑他人看法，连为妃嫔升位分都需要借机行事。这礼物便是试探了，他不想要不行，要太多也不行。
于是他放下茶碗，跪在地上：
“奴才确实有一事相求。实际上，奴才想要冷宫宫女唐乌合。当日奴才正是得了她的消息，才让小何子打破东厂大牢的规矩，向陛下禀报秘信。”
前一句的想要宫女，表达自己愿望不涉职位，后一句暗暗责怪陈恪手下东厂办事不力，将他抓进大牢，阻挠消息的传达效率。
皇帝观察了秦羽折一会儿，见他抿起嘴，耳后泛起红晕，猜想他或许真的爱上一个宫女了，才点点头。
“爱卿这是何意，快平身。”
世良赶紧上前扶起他。
“不就是一个女人，爱卿随意处置便是。”
秦羽折：“谢皇上恩典。”
“慢着。”瞧见秦羽折低眉顺眼的样子，皇帝道，“朕记得你今年刚满十八？”
秦羽折：“回皇上，是的，奴才今年十八。”
“朕见小柯子一案处理缓慢，想是陈恪一人也分身乏术。如今秉笔之位还有空缺，你便去司礼监办事，替他分忧吧。”皇帝笑了笑，“你现在可是大卫最年轻的秉笔了，切忌心浮气躁。”
当今司礼监掌印刘扶年事已高，实权早已落在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陈恪身上。这些日子，皇帝忙于前朝战事，内廷之事全权交于司礼监管理。这几天他终于得了空闲，索性将最近风言风语的小柯子一案的前因后果了解个彻底。
陈恪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因为小柯子向刘扶禀报他在田税上做手脚一事便坐不住，敢骑在掌印头上杀人，还以未净身入宫的名义大动干戈，其中牵连之广、在宫中的影响之大、损耗的人力物力之多，致皇家脸面于何地！
得找个人治治他才行。
他俯视眼前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谢恩的秦羽折，对这个年轻俊俏的阉人越看越满意。
至于秦羽折谢过恩走出养心殿后，脸上的眼泪与红晕骤然消失一事，都是后话了。
唐乌合已经焦虑三天了。
三天前，陈恪带着锦衣卫来牢里放人，一群囚犯放下碗就往外跑，秦羽折也不知所踪。最尴尬的是，她站在雪地里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要说成为了秦羽折的对食吧，她连对方住哪都不知道；要说回兰心殿吧，她刚刚背叛了梅嫔——现在是张答应了，心里发虚。
实在无法，最后还是回了兰心殿。
在牢里说要让自己做他对食，出去后三天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害得她提心吊胆，生怕被他灭口。她诅咒这个死太监下地狱！是啊，又不像现代要签合同立字据，连个证明都没有，她根本没处说理去，自己干嘛冒着风险也要告密？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她并不觉得秦羽折会毁约。她记得他在牢里看她的眼神，带着猜忌——虽然和他相处只有短短一天，但能看出这个人的多疑，所以，他大概率会把自己带回他看得见的地方。
如果她猜错了，那就认命吧。
奴才的命运随着主子的命运而变化，梅嫔被废为张答应，兰心殿废为冷宫后，她们下人的伙食自然也克扣不少，只能说可以勉强饱腹。不过，好在梅嫔现在没力气打压她们了，她每天可以偷溜去书房看看话本和绘本。
她根本没想过得过且过之外的可能性，已经电光火石之间把自己安慰好了。
现下，她正啃着馒头，就听见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年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在她面前弯起腰来。
“乌合姑娘，请吧。”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唐乌合在看到小太监身后来人时，馒头掉到了地上，也想起来这个耳熟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秦羽折带着他身边的安普公公来到了兰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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