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西北角竹林的那惊鸿一瞥,如同投入寒月心湖的一颗石子,整夜漾起不安的涟漪。云翩翩是否真的潜入?是计划内的接应,还是她伤势未愈便擅自行动?若是后者,以她那般烈性,在这龙潭虎穴中极易暴露,将牵累整个计划。
次日清晨,寒月在侍女看似恭敬、实则寸步不离的“伺候”下用过早膳,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府外。她必须确认外面的情况,确认云翩翩是否安全,确认三日后酉时的行动是否照旧。然而,身处这锦绣牢笼,她与外界的联系如同被掐断的丝线。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风雅之地——位于曲江池畔的“揽月轩”内,正在举行一场由几位清流文官发起的诗会。与会者多是新科进士及一些颇具才名的士子,谢清晏亦在其列。
诗会主题便是“咏物言志”。曲江池中,初夏的莲叶已初具规模,碧色连天,几支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晨光中舒展着粉白的花瓣。
众人或吟或诵,或赋诗或填词,多借莲之高洁抒发文人不慕名利、坚守节操的志向。轮到谢清晏时,他立于水榭栏杆旁,望着那池中清莲,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碧叶,看到了那座森严的侯府,看到了那个身陷囹圄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
他缓缓吟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声音清朗,字字清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声调,只有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这并非他原创,乃是引述前朝大儒周敦颐的《爱莲说》,但在此情此景,由他口中吟出,却别有一番深意。
在座皆是有识之士,自然听得出这诗句背后的风骨与寄托。尤其是在如今朝局日渐浑浊,权贵如永昌侯之流横行无忌的背景下,这“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与抗争。
一位与谢清晏相熟的同年低声道:“清晏兄以此明志,佩服。只是……如今这‘淤泥’甚厚,还需谨慎啊。”
谢清晏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他知道,这其中未必没有侯府或其他势力的耳目。他此举,既是明志,亦是一种试探,或许……还能将某些信息,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传递出去。他相信,若镜水坊主的情报网足够灵敏,必能捕捉到这一丝风向。
侯府内,寒月苦于无法传递消息,心情焦灼。午后,她借口昨日受惊,需要静养,屏退了侍女,独自在客房小院中散步。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似闲适,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院墙、角门、乃至一草一木,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忽然,她的目光被小院角落一处假山石吸引。那假山与院墙相接处,生着一片茂密的苔藓,但在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小块苔藓的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显得过于新鲜,像是被人匆忙覆盖上去的。
心中一动,寒月缓步走近,假意欣赏那假山造型,趁四周无人注意,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那处新鲜的苔藓。
苔藓之下,竟掩盖着几道清晰的、新鲜的刮擦痕迹!痕迹向下延伸,没入假山与地面交接的缝隙。她用力推动那块看似与假山一体的石块,纹丝不动。但顺着刮痕的方向仔细摸索,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微凸起的石笋。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按下。
“咔……”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那块沉重的石块竟然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带着泥土和霉味的、阴冷的风从缝隙中吹出。
密道!
寒月心脏狂跳!这侯府之中,竟然还有如此隐秘的所在!这密道通向何处?是前任主人所留,还是永昌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修建?
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也可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她不敢立刻进入,仔细将石块恢复原状,重新覆盖好苔藓,记清了机关位置,便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
整个下午,寒月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与兴奋交织的状态。这条意外发现的密道,或许能成为她传递消息、甚至关键时刻脱身的奇兵!但前提是,必须弄清它的走向和出口。
夜幕再次降临。寒月耐心等到子时,确认外面巡逻的守卫换岗间隙,她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假山旁。启动机关,侧身闪入密道,并从内部将石门轻轻合上。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适应了片刻,才勉强借着从石门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看清这是一条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地道,四壁是粗糙的土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微型火石和一小截特制线香,却没有点燃。在这完全未知的密闭空间里,火光和烟雾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她只能凭借触觉和模糊的视觉,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地道并非笔直,时有岔路和弯道,如同迷宫。她不敢深入,每到一个岔路口,便用指尖在泥壁上划下极浅的标记,以免迷失方向。她主要选择了一条看似通往西北方向——也就是她昨日传递消息的竹林方向——的路径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隐约传来细微的水声和风声。她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地道开始向上倾斜,尽头被一块布满藤蔓根须的石板挡住。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月光如水,洒落下来。外面赫然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正是她昨日埋藏消息的地方!
这密道,竟然通向府外!出口伪装得极好,位于竹林深处一个废弃的枯井底部,被茂密的藤蔓完全覆盖。
狂喜瞬间涌上心头!这无疑是绝佳的联络通道!
她不敢久留,记清出口位置和开启方法后,立刻原路返回。有了这条密道,她不仅可以更安全地与外界联系,甚至可能在行动当晚,里应外合!
然而,就在她即将回到客房小院的入口时,一阵压抑的、熟悉的孩童哭泣声,顺着地道拐角另一条岔路隐隐传来!
是地火室的方向!
寒月脚步一顿,心脏骤然缩紧。孩子们不是被关在地火室的牢笼里吗?声音怎么会传到这地道中?难道……这密道还有分支通往地火室?
她犹豫了仅仅一瞬,便毅然转身,向着哭声传来的岔路摸索过去。这条岔路更加狭窄潮湿,空气中的硫磺味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也越来越浓。
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贴近墙壁,透过一个极其隐蔽的、似乎是通风口或观察孔的石缝向内望去——
眼前景象让她血液倒流!
这里竟是地火牢笼的下方!一个更为隐秘的、如同水牢般的石室!几个孩子被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半身浸泡在污浊的积水中,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哭声正是从这里传出。而那个眉心有红痣的小宝,赫然也在其中!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神充满了绝望。
一个道士正拿着皮鞭,对着孩子们厉声呵斥:“哭什么哭!能成为侯爷仙丹的药引,是你们的造化!再哭,现在就抽死你们!”
原来,地火室上方的牢笼只是表象,这些被选中的、八字特殊的“上等药引”,竟被秘密关押在这更为隐蔽恐怖的地下水牢之中!若非这意外发现的密道,外人绝难知晓!
寒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怒火与悲愤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这些孩子,何其无辜!
就在这时,石室的门被打开,永昌侯在一名心腹道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冷漠地扫了一眼水牢中的孩童,目光落在小宝身上,对那持鞭道士吩咐道:“吉时将近,此童最为关键,需以‘无根水’(雨水)浸泡三日,涤净凡尘浊气。看好他,若出差错,唯你是问!”
“侯爷放心,绝无闪失。”那道士躬身应道。
永昌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些哭泣的孩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对“药效”的考量,随即转身离去。
寒月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浑身发冷。三日……无根水浸泡……吉时将近……每一个字都像丧钟敲响。小宝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少!
她必须立刻通过密道将这一致命发现传递出去!地火室下的秘密水牢,以及永昌侯亲口承认的、以孩童炼制“童元丹”的罪行!
她迅速退回主干道,返回客房小院入口。然而,就在她刚刚推开石门缝隙,准备闪身而出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女惊慌的声音:
“南宫姑娘!南宫姑娘!不好了!侯爷派人来,要立刻带那个眉心有痣的孩子去丹房!说是……说是吉时提前了!”
什么?!
寒月如遭雷击,身形瞬间僵在原地!
吉时提前了?!就在今晚?!
是因为永昌侯刚才去水牢查看后临时起意,还是……东宫夜宴有什么变故,促使他不得不提前行动?
无论原因为何,小宝危在旦夕!所有的计划都被彻底打乱!
她该怎么办?是立刻通过密道去报信,还是……不惜一切代价,现在就去阻止?!
石门的缝隙外,侍女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哭腔:“姑娘,您快出来吧!侯爷的人就在院外等着呢!说是若找不到您,就要……就要治我们的罪啊!”
寒月站在明暗交界处,一边是即将殒命的孩子无声的呐喊,一边是自身暴露、计划全盘崩溃的绝境。
她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可这侯府的淤泥,如此腥臭粘稠,几乎要将那一点点清涟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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