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其实不是白,而是一色浅浅的蓝。
绣鹤的故事,实际上已经是斑驳带着霉点的了,可这色月白仍称得上好看,拎出来抖擞两下,像一件轻薄的旧衣,旧的旧的韵致。是苍白的影壁上走过去一个人影子的颜色,但这鬼影见不得太阳,最好是有月亮。
绣鹤姓梅,家在梅城。
梅城的白天很荒凉,老头老太太缩在屋子里,四桌麻将也凑不出一个声响,像怕吵醒了谁。年轻人拖着脚走路,他们似乎永远没什么着急去做的事。这里找不出一个有生机的人,连颗树都长不活。但到了晚上,人都不见的时候,月亮幽幽地轻轻淡淡地亮起来,洒下一色一色的浅蓝月白,自然的生灵气就出来了。没有任何理由就霸占了这片地的人类无可奈何地退下去了,他们鼎盛过的,断了的墙根就是证据。月光镀上了青色的瓦、黄色的砖,地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烟色的水气。没有人出来做代表和交涉,然而人类是下台了,他们转了身叹了气,也许还吊了个嗓子。
梅城是座人类打了败仗的城。晚清末年,战火将起未起,起了几次,又被朝廷卑躬屈膝的给按了下去。打仗,签条约,又打仗,又签条约。但这些都是外头的事,梅城太小,太里面,以至于兵家不争,梅城人苟安一方,仿佛仍在太平年间,不知有秦汉。但梅城不是桃花源,梅城人不是自己去避难了,而是被忘记了,你可以看到一个朝代的气运在这里氤氲,里面的人都被这气运沾染,到了末数。
刘世是个自由诗人,但他刚来梅城的时候,只是个留洋回来的青年学子。他穿一身做工精细的西装,袖扣上刻了英文字,头发抹了油,十分讲究,和他后来一件灰青色的旧长袍,头发老长也不剪的形象大相径庭。
其时刘世才二十一岁,伦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能说几门外语,是个新潮人。但照他的说法,他在欧洲尽旅游逛博物馆去了,搞文艺复兴去了,新世纪的民主自由没学到半点,华盛顿还没米开朗琪罗熟。他是在回国后,被革命党拉拢,听了几场演讲,才沸腾了一腔爱国的热血。刘世的入党后的工作经历很简单,就是负责为革命军拉拢筹款,他先是去了沿海几个大城市,无奈风声太紧,清政府对外手松,对内却抓得很紧,当初宁肯签合约割地赔款也要先打义和团。刘世于是一直往里退,直到退进了梅城。
那是19世纪90年代,刘世的到来,在梅城是件大事。他进了城,找的第一户人家就是梅家。进了门谈了事,梅老爷还没听清楚革命是要干什么,就答应捐钱。刘世没想到小城倒有小城的好处,他拜别梅老爷,才出了垂花门,就望见那边的紫藤花架下走出来一个小姐,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旗装,上身套着马褂,袖边和领口都落着一层一层的花。她才一闪身,就被眼尖的嬷嬷拉了回去,立在花架后面,等着他先离开。
刘世站住不动了,眼睛望着地上,见那女子的裙边也绣着花,她整个人的边框都花团锦簇,中间却是一整块的月白,闪着绸缎自己的光,和旁的东西关系不大。刘世只觉得这种老式衣裳在她身上鲜活了起来。和他曾在国外见过的中的洋的名媛交际花都不同,这小姐的身上有股子新鲜的古韵。旁人或许能背诗呤词,但她自己就是唐宋元明清,她不必开口,你也知道她是从厚重华丽的东方文化里走出来的。她身上压着历史,让你觉得她古,但她又活生生的站在这里,让你觉得她新。
这小姐就是梅绣鹤。
那边严苛的嬷嬷站不住了,待要走出去,这人却如同呆了般站在原地,盯着她看,走出去不免要同外男相见。待要拉着绣鹤离开,又担心背影会叫这人瞧见,正在进退两难之地。绣鹤这时开口了,她隔着团簇的紫藤,向刘世行了一礼,一张脸在花丛中似现非现。
刘世仿若大梦一场,被她这一礼惊醒。他抬起头,眼睛飞快的从她脸上过去,他不懂旧式男女相见要作何礼节,干脆不回礼,只道了声谢,脚步匆匆的走了。
这一场偶遇,绣鹤来说是吹皱一池春水,与卿何干。于刘世,却是失魂落魄。他脱下西装,再不谈革命,从此便成了诗人。
刘世留在了梅城,他后来又上门见过几次梅老爷,但都没能碰见绣鹤,慢慢的,他也明白了,梅家的故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早上一百来年,梅家是真正的簪缨之家,鼎食之族。那时候梅城还不叫梅城,梅家在此盘踞久了,修园子捐桥,引河开路,施米施粥,慢慢地梅城就叫梅城了。梅家什么都好,唯有一点缺憾,每一代的梅老爷子和梅老太太都放不下的,他们人丁不旺。几乎每一代都是单传,到了现在,也就是绣鹤父亲的这一代,说起来是兴盛的,四世同堂,其实是曾老太爷和老太爷都舍不得咽气,只得绣鹤这一个女孩子。
绣鹤养在深闺里,并不常出来走动,也是几位长辈老人,才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她。照梅城资历最老的陈太爷的说法,绣鹤生得很美。但他的原话是,红的地方红,黄的地方黄,和戏台上人一般标致。刘世虽说还未真正和绣鹤照过面,但他却能描摹出形状。在他的描述里,绣鹤有一张玲珑的脸,娇滴滴汪着一窝水的眼,带着笑影似的嘴,一管挺直的鼻梁悬在中央,镇住了柔弱的眼和嘴。我们姑且认为这是十三四岁梅月的样子。
绣鹤作为梅家唯一的小姐,实际上当然是受宠的,但她顶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家里人所期盼的。旧历过年的时候,她穿着新制的红梅绣花小毛皮袄,在院里堆来滚去的玩雪,从没有人怪她糟蹋衣裳,他们只充满爱意又遗憾地一笑。可惜的当然不是衣裳,而是衣裳下的姑娘。
祭祖的时候,绣鹤是不能够进祠堂的,她被奶母拉着站在外头,拣丫头手心里的糖枣吃,奶母要说她,她就眼睛一瞪,把奶母给吓回去。等到曾老太爷头一个拄着拐子颤颤巍巍被人扶出来了,她跑上前去要红包封,曾老太爷平日里要什么给什么,这一天就不大笑得出来。绣鹤心里明白,她一边跳一边喊,今年就有弟弟咯。老人家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拉着她进去吃奶糕喝甜茶。绣鹤被人簇拥着哄着抱着往前走,一回头看到了母亲苍白的笑着的脸。两抹胭脂浮在她的脸颊上,艰涩地化成了喜庆的模样。
绣鹤再大一点的时候绣鹤的母亲终于坐不住了,往上数往下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无能为力的肚皮,她决定把生育的压力转移出去。她一口气给绣鹤的父亲抬进来三房妾,挑的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小姐,这三房姨太太不懂诗词也不通笔墨,但全都是从多子多女的乡下人家里出来的,生得如同庄稼般结实。她一直嫌自己过于弱柳扶风了些。
姨太太进门那天绣鹤赌着气,不肯去前头见人,她不仅知道姨太太是来抢父亲的,还知道她们是来生弟弟的。给她启蒙的先生告诉她,身为长姊理应爱护幼弟。绣鹤低着头想,哪里轮得我。
绣鹤对三位姨太太的恨意消解得也很快。乡下来的姑娘会哄小孩子,带着她疯玩,春天给她做纸鸢,冬天给她做冰灯,放支红蜡烛在里头,绣鹤喜欢得要命。感情最好的时候,她甚至央求着她们快给她生弟弟。然而来自乡下带着多子魔力的姑娘也没能打破梅家的传统,三个刚从地里钻出来似的新鲜姑娘熬成了妇人,梅家仍没有添一个人丁。她们刚来的时候长得不像,现在站成一溜三胞胎似的,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她们原来的家族多么富饶能生。
先是曾老太爷熬不住了,然后老太爷也落了气,他们临终前拉着绣鹤的手只是不放,底下人说着好听话,这是舍不得小小姐了。绣鹤板着一张脸默默地哭,越哭越好看,眼泪水把脸洗得盈盈澈澈,床上的人于是明白,这都是命。命里该有的你就接着,命里没有的你拉着不放也没用。哭走了两位老爷子,满屋子的人盯着绣鹤跪在床前的背影,都在可惜。
可惜什么?绣鹤虽小,但因是独女,十五岁就开始学管事,在家里说句话有时比她母亲还管用,底下的老妈子不敢小瞧她,小丫鬟都怕她。跪在床前的绣鹤长成了一株苗,俏生生地,挺直着背,背后好像也长了眼睛,看得出这些人心里的同情与不屑,回过头来给每人一个眼刮子。
出了父亲和祖父的丧,梅老爷真正着急了起来。他已经年过半百,眼看着子嗣上的希望不大了,只好准备给绣鹤招婿。将来生的后代随母姓,也算是梅家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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