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真的。”舒王以一种安抚孩童的语气说道。
他曾听东阳提起过这位表妹的，称心明眼亮，澄澈通透，有着不输男子的犟劲。且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连禁军小吏魏检的异常之处也是她首先察觉的。
沈渊本想独善其身，推出小女儿作为牺牲品，却意外地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他也好奇，这沈五姑娘入局后能否破奸发伏，勘破迷雾。
“正值日照凌空，是晒了些，姑娘不妨进屋里来避避秋风。”舒王边说着边侧过头从身旁书画缸中抽出精美画轴，脑后束着的红带青丝随着优雅的动作散散披搭在肩上，恰到地遮住脖间一粒红痣。
沈思漓昂首望天，只见一只孤雁脱离了雁群，飞向远方。外头风凉气清，她极为享受其中。
沈思漓柔声婉拒道：“多谢公子好意，我在屋里闷惯了的，待在外头一览山河四季，感受自然的宽广更加舒坦些。”
“秋景虽美，姑娘还是多注意些莫要受凉了，”舒王浅浅一笑，并不勉强，随手将手炉搁在窗棂上，指尖轻触伞面，语气温和地说，“手炉放这了。”
“谢谢公子，”沈思漓默默拿下手炉捂在披袄里，除了道谢，她想了想又补了些宽慰人的话，“公子仁人君子，定能得老天庇佑长命富贵。”
舒王展开画卷的手指陡然顿住，他缓缓地垂下眼帘，掩藏起眼中的黯淡，不以为意回应道：“但愿吧。”
“公子怎如此悲观？”沈思漓心中一紧，虚虚地轻拍着自己的坏嘴巴，暗自责怪自己多言，恐怕又惹出了不必要的麻烦。
她担心自己的话语触动了屋内人的伤心事，急忙劝慰道：“我阿娘说了，痼疾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患者失去希望，让心病成为不治之症，那才是无药可救。您得振作起精神来，给自己寻个盼头试试看呗。”
说起盼头，他心中微微一动。
感受到小姑娘言语中的惶恐与真心，舒王莫名地生出了逗弄之心，他故作哀怨道：“姑娘轻描淡写，却不知我已非昔日之我。”
“听公子的声音，您应该还年轻，怎地说话如此老成。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不该耽于过往困顿其中，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既无能为力，不妨换个有能为力的活法。”沈思漓更慌了，她转身隔着窗轻声说道，“人活一世，难免诸多艰难险阻，您得多自洽，哄着自己开心。这日子欢愉了才能过得下去。”
舒王凝视着窗外少女的剪影，沉默了许久。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
然而，经过她这番宽慰，他心中缠绕的枷锁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舒王摇头叹气，苦笑不已。没承想有朝一日，他反倒被小自己三岁的小女孩给安慰了。
他极有闲心地临摹起应景的秋收画作，边追问道：“依姑娘所见，该如何才能心情愉悦？”
沈思漓一时语塞，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尽相同，有人热爱游山玩水，有人沉溺于奢华享乐。
她总不能随意告诉一个陌生男子，自己在烦恼苦闷时，喜欢大快朵颐吧……
沈思漓笑着说道：“随心而动，随意而为。”
舒王品着这短短八个字，陷入思忖。
……
“有意思嘛一直说，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薛明晖注意你对本宫说话的态度！被茶汤烫到的是本宫，难不成说上几句都不成了？”
“难道不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先得理不饶人的吗？我已经低声下气地向你道歉了，难道还要我跪地磕头求饶不成？”
“你……嚣张蛮横！”
隔壁房间传来薛明晖和东阳长公主争吵的喧闹声。
沈思漓怔愣了一瞬，放下手中的伞，快步走到隔间的门前，劝道：“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吵起来。”
“闭嘴！”东阳长公主和薛明晖隔着门异口同声地吼道。
沈思漓被两人吼得吓了一跳，乖乖捂住嘴，噤声敲门，用声带发出含糊的劝架声。
茶室里的男子并没有开口劝架，而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隔壁的两人暂时安静下来。
门被薛明晖从里面大力拉开，沈思漓眨了眨眼，指着自己紧闭的双唇，示意自己并没有说话。
薛明晖原本还在气头上，但看到她这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东阳长公主昂首挺胸地跨出房门，用肩膀顶开薛明晖，高傲地扬起下巴，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
薛明晖侧身避开东阳长公主的挑衅，同样不甘示弱地回以一声冷哼。
两人如同斗鸡般对峙，谁也不让谁，气氛紧张。
沈思漓注意到二人交换了长裙，东阳长公主原本湿透了的长裙正穿在薛明晖身上。
而薛明晖身量要更高些，长裙穿在东阳长公主身上显得过长，她不得不提着裙摆，以免拖曳在地。
“走了。”薛明晖心情不佳，不容分说地将沈思漓一块拉着往外走。
沈思漓连声“诶诶”，被拖着走了几步，左右为难，无助地望向表姐。
东阳长公主气冲冲地追了出来，指着薛明晖背影斥责道：“你自个走便是，拉着我亲表妹走又是什么意思！”
“她还是我的嫡传弟子呢！”薛明晖毫不示弱地反驳。
东阳长公主气得直跺脚：“薛明晖你有病啊！带表妹去哪啊？”
“练功！”薛明晖回道。
随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东阳长公主咬着牙跺了跺脚，气愤地转身回到了茶室。
“从小到大，你俩隔三差五便要来上这么一遭。”只见舒王抿了唇偷笑，悠悠道，“为兄还道你俩长大了，性子越发成熟稳重，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
东阳长公主撇了撇嘴，嗔了他一眼：“六哥！你都不帮着我！”
舒王宠溺地笑了笑，无奈道：“下次，下次帮你。”
隔了好半晌，东阳长公主消了气，想起了什么，对舒王问道：“诶，我来时听李勇说已经摸清叛贼的据点了，可是真的？”
“听他瞎诌，还差得远了。对方很谨慎，守了许久未与人联络传信，倒是很有闲心偷看本王洗澡，”舒王放下手中的毛笔，搁在黑石山型笔架上，转向东阳长公主问道，“魏检那边查出什么来了？”
“正如表妹所预料，魏检与东城赌坊沆瀣一气联手给鲁国公设下赌局。他们相互配合一块演戏，将鲁国公吃的死死的，以至于深陷其中，欠的钱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东阳长公主正色道，“直到鲁国公败光了祖业家产，连两任妻子的陪嫁财产也未能幸免，魏检这才提出用女儿来抵债。”
“我的手下调查了个把月了，魏检的五千两是怎么来的尚未可知。平日里的行程也颇为规律，也没刻意见什么人，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来。”
东阳长公主再三犹豫，道：“至于东城赌坊，五年来幕后东家几度易手，目前是王家的产业……”
“王家那儿你别牵扯进去，我来查，”舒王稍一思忖，神色越发凝重：“继续盯着魏检，他身上有着诸多疑点，绝非等闲之辈。”
“明白，”东阳长公主想起记忆中明媚开朗的面容，不禁叹息道，“可怜陆姐姐红颜多薄命，死的时候年纪尚且不过二十三岁。”
舒王没有回应，他对陆家的女儿印象并不深刻，也不关心。
日光斜斜地透进屋来，舒王轻轻地将一串红绳挂着的干枯树皮挂在笔架上。动作轻缓地用指尖一点，温柔的目光看着树皮前后摇摆。
东阳长公主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奇怪地问道：“灵虚道长也赠树皮给皇兄了？”
舒王的动作微微停顿，他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带着一丝希翼脱口问道：“也？”
“灵虚道长也给表妹送了一块，不过阿漓说她已经转手送人了。”东阳长公主不以为然，心想这些道士总是喜欢随意送些不起眼的玩意。
舒王胸膛如擂鼓般剧烈震动，他努力保持镇定，似若无常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灵虚道长不是谢清风的师兄吗？阿漓去找灵虚道长帮忙撮合的时候，随口告诉我的。”东阳长公主觉得六皇兄看起来有些异常，难道是灵虚道长骗他说只送给了他一个人。
舒王的视线渐渐失焦，瞬间明白了过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半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的人，适才与他仅一墙之隔。
而这个人还他选中的一颗深入腹地弃子，他甚至不知道沈家五姑娘的名字，也未曾关心过弃子的生死。
若能早些知道，哪怕天子赐婚，他有足够的时间筹谋想办法从中作梗。
可惜……可惜太迟了。
还有七日，沈家女即将嫁作高家妇。
说什么有缘人，却造化弄人，终是有缘无分。
舒王再度睁开眼，内心已是波澜不惊。
舒王怅然若失问道：“听你喊阿漓，她叫什么名字。”
“沈思漓。”东阳长公主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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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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