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薄光穿过云层,沈思漓给王太夫人请安后问起此事,这才知晓高靖远口中的“放心”意味着什么。
王太夫人伸手放入水盆清洗,叹了句“造孽”,十分怅然地说:“亲家就生了崔氏一个女儿,自然是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万事具应将她养成过于蛮横的性子。她刚嫁进高家,桑儿丧母不过一年,自是不愿认她这个母亲。”
沈思漓递上白绸给王太夫人擦拭多余水珠,叹息道:“小世子八岁已然记事,丧母之痛犹如剜心剔骨,侯爷为了高家不得不事隔一年再娶,世子心里难受不愿与继母接近也是情理之中。”
人生而有情,亦为情所困。设身处地,无非是我多体谅体谅你,你多考虑考虑我,彼此真诚才有机会交心。
“难为你能这么想,”王太夫人见她不似说假话,打开药罐在烫伤处涂抹药膏,不疾不徐道,“她拢络不了桑儿,便着急起自己的肚子,又害怕姜姨娘先她一步有孕,趁我和顺安不在府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姜氏灌下绝子汤药。”
沈思漓吃了一惊,崔氏为了一己之私竟如此狠毒,仅仅只是为了不让妾室越过自己一头,便用上如此恶毒的药物。
博陵崔氏才该跟杨家定亲,看他们恶人与恶人相互折磨 。
“我阿娘主动喝过,”
沈思漓垂下头若有所思,手背瘙痒难耐,涂上药膏稍微缓解,一听见绝子汤药便感觉胃闷闷的,仿佛连烫伤的疼痛都变得无足轻重,连说话的调子都像被好几层被子盖住,闷闷的,“这汤使得寒毒伤及五脏六腑,便是夏日炎炎手脚也如雪山般酷寒,冰雪孕育不了种子,自然有不了孩子。”
高靖远接连两日宿在甘棠院,王太夫人如何不知儿子的打算。可她私心为了孙子的世子之位着想,也不愿新儿媳生下嫡子与之相争。
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是很重要。有了嫡子,只要高靖远愿意,再多添几个庶子倒不是什么难事。
暂短几日相处下来,这孩子出身不高,却会将心比心以真诚待人,正是活泼的时候却耐得住枯燥无味侍奉在她身边,不似先前两个儿媳妇整日粘着夫君,一个劲忙着和妾室斗法,的确如小姑子所言极为讨人喜欢,她也的确发自内心地怜惜上这个及笄之年小姑娘。
王太夫人目光柔和了些,怡然自得道:“你和姜渔都是好孩子,不妨试着多相处相处。”
沈思漓笑着点了点头:“不怕婆母笑话,起初得知赐婚,儿媳是很害怕的。不过……我见了婆母便什么都不怕了,您跟天上的王母娘娘似的,虽然威严却有一颗慈爱的心,令我忍不住想与您亲近。”
王太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无师自通地捏起她的脸肉,笑呵呵道:“我算是看透你这张嘴了,小时候定是吃了不少糖,否则怎么就那么甜。”
“您错过了,”沈思漓摸着仅剩的婴儿肥,一脸惋惜道,“我以前脸更好捏,往后我再长大些估摸着就没这手感了,婆母可得且捏且珍惜。”
王太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忽然觉得儿子娶的这个媳妇,更像是老天弥补她没有女儿的遗憾。
沈思漓乐不可支地陪着傻笑,待笑意平息,再给王太夫人来一记定心丸:“妾身志向短浅,与婆母所愿一致,皆求家宅和睦安定。侯爷希望大少爷世子之位不可撼动,妾愿意选择成全,亦无心与姜姐姐争风吃醋,明争暗斗。”
“你放心,”王太夫人眉目舒缓,定定道,“我们高家也不平白无故让你受委屈,只要你懂事听话,侯夫人的体面定少不了你的,我也会盯着断不许顺安宠妾灭妻。”
盯着高靖远参本的前谏议大夫的侄女——沈思漓昂首挺胸起来,笑嘻嘻地说:“真好,我也是有婆母撑腰的人了。”
接近正午时分,天上飘着淡淡的云,偶尔刮起一阵微风,长池中的残荷凌乱而荒芜,无聊地垂着又像风中柳絮般轻荡。
沈思漓穿行于秋香之间,止步于一处院落外,抬头仰望蹿出院墙的枝桠,在深秋中仍郁郁葱葱。
崔氏将姜渔的住所取名为甘棠院,而甘棠树——只开花不结果,无风自动,四季常青。
听闻姜渔是姜家原配夫人所出,而姜家老爷印证了那句古话,有了后母便有了后爹。
这姜家老爷博陵仕途全然仰仗崔家提携,得知崔家女闹出人命后,与填房夫人一合计,霸占了原配留给女儿的嫁妆钱,将嫡女一抬小轿送进侯府当贵妾。而原配娘家人得知后上门讨要说法,却因仕途不顺而无力与崔家抗衡。
沈思漓带着随行侍女大摇大摆走进院中,只见姜渔将红彤彤的柿子串成串,挂在架子上迎着金凤晾晒成柿子饼。
姜渔见沈思漓面无表情带人闯进院内,心头一紧,连忙放下手中动作,上前恭敬地福了福:“妾身正想着拜会夫人,不想夫人您先来了。”
“我吃多了积食,来你院里讨杯茶喝。”沈思漓担心姜姨娘认为她没安好心,笑里藏刀,面上摆出正经严肃的脸色,连语气也淡淡的。
“夫人,请进屋入座,妾身这就去安排。”姜渔笑脸相迎她进屋,心里哼哼两声,不装了吧!露出本来面目了吧!在太夫人和主君面前装的个小兔子似的,我看压根就是笑面虎!
沈思漓不知姜渔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入座后扫视屋内装潢摆设,与庭院种植的花花草草互为相应,看得出布置之人很注重生活格调。
桌案上还摆着缝制到一半的腰带,看着制式和用料,像是给高靖远常服搭配用的。
姜渔眼疾手快挪走针线活,匆匆吩咐侍女沏茶后很快立于堂下等候吩咐。沈思漓过门前她的地位堪比如夫人,不仅帮着王太夫人管家,与侯爷已然与正经夫妻无异。
而如今她已经很久没站着服侍人了,从前就算站到腿酸脚涨,崔氏也从不许她擅自入座,甚至用妾字头上一个立来侮辱她。
不过两年侯府有了新的女主人,她身为妾室不得不看正妻脸色,再度变回棉花任主母打骂揉搓。
正当她伤感时,沈思漓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她脸上表情变换,从不甘到屈辱,又从屈辱到委屈,跟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喜怒哀乐切换了遍。
这样的人压根藏不住心思,难怪年岁有二十多了,太夫人依旧用好孩子来夸她。
沈思漓本想装得严肃端庄,过一把正室夫人的瘾,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姜姐姐,你看起来快委屈哭了。”
姜渔的贴身丫鬟苏娘知道自家主子犯了老毛病,轻轻推了推她胳膊以作提醒,姜渔这才消极地从灰蒙蒙的回忆中脱离。
沈思漓与姜渔对视一眼,奇怪地问道:“姜姐姐不坐吗?”
“我吗?”姜渔一时间摸不清沈思漓什么路数,想坐又不敢坐,终是带着重重顾虑,边看沈思漓眼色边正襟危坐。
苏娘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稳稳放置在桌面,再恭敬地退到姜渔身边。
沈思漓拿起茶盖轻轻一嗅,见茶汤中漂浮着如发丝般纤细的绿丝,扬了扬眉问道:“这熟普里还加了什么?闻着还有股奶香。”
姜渔温声解释道:“柑橘叶切丝后晒干,与普洱一同冲泡,像是加了牛乳一般混合口感。”
沈思漓最近对热茶有些阴影,闻到这股异香忍不住吹拂茶汤,微抿一口,眼前顷刻间明亮了起来,惊喜道:“喝着像牛乳茶!”
她贪嘴多饮了几口,放下杯盏扭头对着随行侍女点了点头。那侍女毕恭毕敬地走到姜渔面前,温声道:“请姨娘伸手。”
姜渔认得侯府每一个下人,此人既不是沈思漓的陪嫁丫鬟,也不是府内在册的侍女。她才缓和的神色又凝固了回去,不晓得沈思漓卖什么关子,只得咬紧下唇,颤抖着手缓缓伸了出去。
侍女从袖中抽出手枕垫在桌子上,指尖搭在姜渔手腕片刻,没过一会儿舒缓了眉目,后退一步,微微躬身回话:“这位夫人服大寒之物时尚且年轻,并未伤及根本。若能按照民女的方子将养上一年半载,便可等着看天意了。”
沈思漓对结姨娘的身子耿耿于怀,托萧晏清寻了许久,才找到专为妇人治病的名医。
林亦北祖上三代御医,母亲亦是专为王公贵族家女眷问诊调理的一把好手。结姨娘经她调理过半年之久,停了十几年的葵水又见了踪影,夜间双脚也不再冰凉刺骨。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想在侯府站稳脚跟,光是倚仗王太夫人仍有不足。若能借姜姨娘治病一事,从而牵制高无定,她侯夫人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当些。
沈思漓松了一口气:“有希望就好。”
姜渔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怔在座上,什么天意?什么希望?等她反应过来侍女话中之意时,又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失态地抓住对方的手紧紧不放。
姜渔双眼通红,哽咽着喉咙,不可置信地恳切问道:“姑娘是医女?我、我这身子寻了好些名医,就连宫中的太医都说药石无灵,这辈子再难有孕……你当真能治?”
林亦北对上她殷切的眼神,神色自若不敢妄言:“不论是绝子汤还是落子汤,皆与慢行毒药无异。后宅妇人苦此毒药已久,民女的祖母用尽一生,这才寻到解毒之法。”
姜渔犹如巨石压心,深深恐惧遇见希望后的再度绝望,她紧紧追问道:“敢问姑娘,何如解毒?”
林亦北心态平和,从容不迫地答道:“至寒之物化为湿毒寒气堵塞经络以至于气血梗滞,长期以往毒性日积月累既生癥瘕,又损寿数。每日早晚服用汤药再泡药浴逼出毒素,每个一段时日用我林家独门十三针疏通经络,再调理内腑。毕竟是苛疾,能治但是起效甚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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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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