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盛行煮茶,气孔喷薄而出的水汽很快凝结成小雪晶,沸水滚滚冒出咕噜咕噜的小气泡,经水汽蒸过的茶叶投入茶壶之中,茶汤熬煮出琥珀般的色泽。
李勇静静候在萧鹤川身侧,听主子同高靖远谈论起从前的趣事,开怀地忘乎所以,新添的茶汤冷了一杯又一杯。
谈及当年明月,再到今朝风雪,高靖远五味杂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经过再三斟酌,欲言又止时三杯两盏淡酒浓茶下肚,茶壶里的泉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桌上的蜡烛燃烧过半,烛光将高靖远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淡黄的屏风上深深作了一揖,继而义无反顾地冒着风雪进入诏狱。
晨曦第一缕阳光隔绝在层层密云之内,沈思漓晨起时便收到高靖远一|夜未归的消息,立刻让高无定前往诏狱打探,而后同王太夫人一起在静妙堂焦急等候着消息。
如今与两年前有王家帮衬不同,正是非常时期。
姜渔坐立不安,一有风吹草动便奔至屋外,惹得王太夫人不虞,狠狠拍桌呵斥道:“动来动去像什么样?要么老老实实坐着,要么滚回甘棠去。”
“是。”姜渔垂眸怯怯地坐了回去。
王太夫人注意到沈思漓脸色苍白,抱着手炉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导致发白,艰难地调整呼吸,面上极其严肃表现得无比镇静。
沈思漓呷了口茶压压惊,抬头望向王太夫人,带着一丝很轻微的颤|抖问道:“承恩侯府出事,那王家在朝中的势力怎么办?”
“明年春闱多的是姓王的学子,那些外放的官员也该回京展露些手脚。”王太夫人到底大风大浪见多了,便是儿子在鬼门关闯过一遭也体会过,承恩侯府对王家来说不过是百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沙砾,逃不过万物盛极必衰的规律。
沈思漓听这么说,心里有底好受多了,王太夫人作为亲生老娘都不急,她一个儿媳妇有什么好惊慌失措的。
竹韵从外头进来,嘴唇颤|抖的厉害,结结巴巴道:“崔……大夫人与两位公子在外求见,说、说是承恩侯府昨个夜里被大理寺给抄了!”
姜渔尖锐的声音无比慌乱:“太夫人,那侯爷他该不会……?”
王太夫人色厉内荏道:“慌张什么?再大的事都熬过来了,难道还怕这一遭吗?把客人请进门来,以好茶相待。”
高靖远恐怕凶多吉少。
沈思漓闭上双眼,脊梁骨不禁生出一股寒凉,内心犹如置身万米高空,脚下仅踩着一条细细的麻绳左右摇摆不定。
昨日宫宴的行动,明明她也陪同其中,萧晏清却未事先告知过她,是将她视为弃子与高家共沉|沦,还是让她陪着一出戏,装模作样走个过场?
不一会儿,崔大夫人连走带跑地奔进屋来,一个精准地下跪飞扑扒住王太夫人的膝头,痛哭流涕道:“族姑母,求您行行好,救救游湖吧。”
“求您救救父亲吧。”世子王兴和二少爷王荣双双跪在地上,齐齐看向能救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太夫人既然选择让他们进门,就想好了要出手相助,只是不能轻易放低姿态,否则王家则以为高家容易拿捏。
沈思漓拧起秀眉,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崔大夫人与婆母隔开,耐着性子细声劝道:“嫂夫人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说话吧。”
王太夫人故作不忍地撇过头,唉声叹气道:“别说是你们家了,就是高家也要大祸临头了!”
“这是如何说起?”崔大夫人掩帕垂泪,哭诉着自家的难处,“夜里婆母和公公都被抄家的人吓病了,好是没有查封宅院,否则我们是连落脚之处都没了。”
沈思漓拿出十成的演技嘤咛一声,拿帕子去擦不存在的眼泪,嗓音悲怆断断续续道:“我们家顺安……昨夜同我说要去天牢照看承恩侯,却、却不想……一|夜未归!”
“唉!可不是嘛!”王太夫人目露哀色,痛心疾首地拍着扶手,默契地接上儿媳妇的话,“老婆子就顺安一个孩子,他要是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
姜渔仿佛冻僵般呆在原地,保持着抹眼泪的姿势,眼中瞳孔不住地震动。只见适才最镇定的俩人,此刻一个赛一个地悲痛欲绝,她虽然不是很理解,却好歹有个机会能够发泄情绪,当即上前抱着崔大夫人哭做一团。
她从夜里辗转反侧,说到二人之间的山盟海誓,深情并茂地描述要是没有高靖远,这世界对她来说一切都黯然失色,哭诉着自己的担忧,情绪强烈地渲染内心的不安。
初时引发出崔大夫人强烈的共鸣,待她回味过不对劲时,再想去寻王太夫人哭诉,已然被姜姨娘黏的紧紧的,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给俩儿子使眼色,三个人轮流劝慰都没能让姜姨娘松手。
姜姨娘对高靖远不愧是真爱,沈思漓不禁咋舌一时忘了哭,背对着人朝王太夫人使眼色,婆媳俩附肩相贴嚎啕大哭一声,以帕掩唇低声咬耳朵一句。
“娘嘞,我没词了。”
“那就干嚎。”
“能嚎多久啊?”
“能嚎多久嚎多久,省得他们家又认为,咱们靠他们吃饭。”
“行,嚎哑了我都给您出这口气!”
“乖儿媳。”
王白芷当上皇后,儿子又被立为太子,连带着娘家人作威作福惯了,放纵地不知天地为何物。对外赴宴无不夸耀自家功劳,言外之意多是高家是靠跟在王家背后捡肉吃才有如今的位置。
不少王侯夫人信以为真,安排座次时非但将王家妯娌的位置安排在王太夫人前头,还为了奉承王皇后,屡次颠倒黑白将高靖远的功劳说成是王见舟干的。
如今一出了事,便显露了原型,王太夫人定是要好好出口恶气。
不知过了多久,高无定一脸骇然快马加鞭赶回家时,却见静妙堂乱作一团,当即崩溃大吼:“我爹还没死呢!哭什么呢!”
屋内顿时寂静下来,王太夫人一脸痛心地冲高无定招手:“桑儿,快说说你爹怎么了?”
沈思漓眼尾泛红,惺惺作态道:“长恒,你爹到底在哪?”
“狱卒说、说……父亲,为了舅舅,探视魏检时将人灭口,被抓了个正着。”高无定朝王太夫人直直跪下,强忍着痛苦,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满堂哗然一片,姜渔尖叫一声晕倒将崔大夫人压得结结实实。
男女授受不亲,兴荣俩兄弟不好帮忙,只得喊婢女相助。
王太夫人跌坐回太师椅,被沈思漓眼疾手快地扶住,泪水混着嘶哑的啜泣,声泪俱下道:“婆母您千万不能有闪失呀,否则儿媳该如何跟顺安交代。”
王太夫人肩膀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苇草不受控制地抖动,颤|抖地指着崔大夫人母子三人,嗓音里带着颤音哭诉道:“顺安提携你们家至今,现在竟连自己都给搭了进去!”
崔大夫人的鼻子无形中仿佛被戳进脑袋里,诚惶诚恐地连连摆手:“王家绝对没唆使顺安杀人证,族姑母您一定要相信我。”
沈思漓嘴角一片苦涩:“承恩侯指使魏检迫害陆家女,若不是为了王见舟,顺安何至于铤而走险杀害手下,难不成还是魏检抓住顺安的手捅自己的不成?”
高无定早将王太夫人的性情摸透了,现下这副样子八成是装的,二话不说立马调转枪头,怒不可遏地指责起王家:“我看就是你们家让的,父亲昨夜戌时将沈氏送回侯府,丑时才进的诏狱。这期间隔了三个时辰,就算是走都该走到了,不是去的承恩侯府还能去哪?”
王兴挡在母亲崔大夫人面前:“长恒,有话好好说,我们昨天夜里当真没见过姑父。”
王荣拉着高无定,与兄长一唱一和道:“是啊,何况昨夜承恩侯府被抄家,我们求着他们手下留情还来不及,如何分身乏术去寻姑父?”
王太夫人神色痛苦地捂住心口,沈思漓急急呼喊道:“快去请大夫来。”
高无定不断呼喊着婢女帮忙扶着王太夫人回房。
栗桃应声而去请大夫,玉梅极有眼力见地温声送客。
崔大夫人一跺脚,咬紧下嘴唇,扯着嗓子在身后喊道:“我、我明日来看您!”
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思漓故作不经意间向后一撇,回首与王太夫人相视一笑:“人走了。”
承恩侯府的人一走,王太夫人松了口气,心口也不疼了,腰背也不弯了,极具大家仪态地抹去脸颊眼泪。
她情绪平复了好一会,回过身紧紧握住沈思漓的手心,目光坚定而平静,郑重其事道:“接下来看你了,高家和顺安的性命皆交付于你手上,包括我在内,皆听你的吩咐。王家那些人你情愿帮就帮,不情愿也就罢了,全凭你的心意。”
沈思漓瞳孔止不住地颤动,大脑浑浑噩噩地,似乎是不明白为何刚才还好好的,转眼间突然跟托孤似的。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块棉花似的,吐不出一个字也咽不下拒绝的话,用力深吸几口气后重重地应了声:“好。”
她不明白王太夫人为何对自己如此信任,将全家的身家性命交于外人之手,那得有多大的勇气。但她明白这是自己走出去的机会,一个豁出性命证明自己的机会。
高无定看着这一幕同样不解,但他无条件支持祖母的决定。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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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交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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