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远满脑子都是她那对纤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攸然亮起的眼眸上下飞舞，犹如振翅扑腾的蝶翅，飘逸灵动。
他就是对她动心了。
他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年纪，如雷鸣般疯狂跳动的心脏欺骗不了人。是东阳长公主的人怎么样？替陛下监视自己的又怎么样？只要她想要，命都能给她。
她是他三媒六聘取回来的妻子，可不是娶回家摆在高案上供奉的神仙，一同拜过天地，凭什么碰不得！？
哪怕有了孩子……
不行，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袭爵定安侯这个位置的——只能是高无定。
马车停了下来，沈思漓趁高靖远发呆愣神之际，把酥饼塞进他嘴里再一把推开，不待马夫放好车凳，自行跳下马车。
挡风软帘抬起又放下，冷风扑面而来，他一阵心猿意马，犹如放跑兔子的猎人，只能磨着后槽牙狠狠咬下酥饼充饥。
沈思漓一下马车，视线那么不经意间一抬，就撞见一张满是沮丧的苦瓜脸，穿着亲卫服饰在侯府大门外来回徘徊。
那亲卫见了沈思漓连忙抱拳行礼：“小的阿瓜，见过夫人。敢问侯爷回府没？”
沈思漓抬手往身后马车一指，又见这个阿瓜风尘仆仆，想是去往三地调查的亲卫去而复返，于是说道：“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
“这……”阿瓜满脸尴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靖远走下马车，一见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肃声问道：“怎么样？有线索吗？”
那亲卫低下头一脸颓败的说：“我们到的时候那三个人牙子都死了，逐一去往口供上的居所，无一例外都被大火烧了个干净。”
沈思漓满脸失望，不禁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太高估高靖远手下的办事能力，整条线那么多可以查的东西，却愣是什么都没查到无功而返，还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
高靖远拍了拍亲卫的肩膀，不介意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
阿瓜垂头丧气地退下。
沈思漓正烦闷着接下来怎么查，就听得高靖远说：“何家人死后，我就料到定会有人将此事捅出来，只是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快。”
沈思漓挑起眉头，好整以暇问道：“这么说来，侯爷想到办法了？”
“没有。”高靖远振振有词，大义凛然道，“王家屡次反客为主，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至于游湖兄，我会向陛下求情，望他念在过去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沈思漓面无表情：“嗯嗯，然后呢？”
“其他指望苏如是呗，”高靖远两手一摊跟无赖似的，“苏大人可是陛下的表兄，办事秉公执法，陛下指派他查案怎么说也为游湖兄留有一线余地。”
当他听到主审官乃苏如是时便松了一|大口气，意味着圣上无意将承恩侯府赶尽杀绝，只要不是派跟王家有过节的官员审理，其中便有转圜的余地。
高靖远将人送进门，动作轻柔地拂去她肩头雪花，语气柔和道：“行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我还得去趟天牢盯着，以防有人趁夜对游湖兄下手。”
沈思漓颔首，头也不回地直奔自个温暖的被窝。
高靖远见她刻意保持距离，一脸受伤地嘀咕了句：“跑这么快，小没良心的。”
皇城方向已没了火光，只剩下一缕灰雾被皎白的飞雪强势覆盖。大理寺诏狱在深夜中犹如庞然巨兽，腹部充满被吞吃入腹的呜咽声。
审讯室天花板挂满了冰霜，刑架上黏着新鲜的血迹，墙上挂着尺寸不一的镣铐，角落放置的长钉木锤曾钉入过无数刑犯的体内。最不起眼莫过于销鈆之上架着一道大水缸，底部堆起的柴火将水烧至滚烫，冒出腾腾水蒸气。
王家女眷们挨了一顿杀威棍，拉到大缸面前见了“烧鹅掌”，霎时间身抖如筛糠，吓得屁滚尿流，不待用刑便一五一十全都招认了。
距离承恩侯府被押入天牢已过两个时辰，王家三房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悉数签字画押。
萧鹤川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听得一道道重物压地的沉闷声和窸窣落锁声，不紧不慢地睁开双眼，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中眯了眯眼，瞳孔逐渐聚焦才看清面前玩世不恭的青衫男子。
“殿下未免太不放心我了，好歹相识十几年，有点信任感呗。”青衫男子拿起审讯桌上的糕点，塞入嘴里仰头灌茶囫囵吞下。
萧鹤川嫌弃地看着他的吃相，一脸无奈道：“如此狼吞虎咽，莫不是忘了教训？”
胤都苏氏扎根京城百年，苏如是他爹苏畅当年被张丞相搞没了军权，气得一顿饭吃太多米饭给撑死了，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苏如是没走父亲的老路，选择头悬梁锥刺股，考取功名走得文官路子。外放归京后，一年前一头扎进大理寺，勤勤恳恳当个少卿。
苏如是一屁|股座上官帽椅，翘起二郎腿像一块年糕似得仰面瘫倒，头枕在扶手上，口中发出疲惫的叹息：“陛下难得赏饭吃，我都还没吃饱呢，就背上这么大一案子。这大晚上天寒地冻的，抓获从犯魏检，连夜抄了承恩侯府，派兵接管千金坊，就连那个前东家我也给顺手一块抓了，回牢里歇会还得被你监督，可不累死我了。”
萧鹤川懒懒抬起眼皮，轻笑一声：“那苏大人连夜抄家，不也是怕承恩侯府把财产转移走。你盯着王家，我盯着靖远军军饷，二者并不冲突。”
苏如是名字文雅，身上却带着军伍之家的不拘小节，他打了个响亮的饿嗝，侧过头看萧鹤川，略有深意笑道：“这么在乎靖远军，莫不是对小骄阳有什么非分之想？”
王见松怕高靖远弄死他，不敢动原平军的军饷。而薛家在胤都只有一个女儿薛明晖，这才胆大妄为利用职务之便，动了靖边军的军饷。
人为财死，军饷少了边军难免有异动，他身为大晟亲王，为了萧家的江山无论如何都得盯死这笔银子。
萧鹤川皱了皱眉，当成笑话般一笑置之：“切莫妄言，毁了人家姑娘名声，更别毁了本王的名声。”
“得了吧，”苏如是笑他自以为是，摇头晃脑道，“舒王殿下您还当自己是香饽饽不成？病秧子之名弄得人尽皆知，除了少数色迷心窍的，还有些想高攀的，其他姑娘可不想守活寡转而追捧别家公子去了。”
“无关紧要。”萧鹤川摩挲着右手拇指关节，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苏如是从椅子上起来坐端正，见他如此自信，穷追不舍补充道：“别不信，以你现如今的名声，别说是年轻小姑娘了，就是年轻妇人也不喜欢。”
萧鹤川身形猛的一滞，眼神闪过一丝不安，心头像绷紧的弓弦，胃部沉重地像装满了巨石，紧紧攥住白狐毛皮，眸底覆上一抹危险的光晕。
沉默中有一道人影穿过狭长的甬道，李勇步伐沉稳，一脸肃穆地对萧鹤川说：“大统领想见魏检。”
“魏检乃重要人犯，没有本官发话，谁都不许见。”苏如是脸色骤变，仿佛适才的玩世不恭不过是假象，目光里像藏了对淬了毒的乌头，语调恍若冰霜般的寒凉。
萧鹤川凝眉对上他的视线，色厉内荏道：“此事由不得苏大人。”
苏如是剑眉沈蹙，声音带着点怒意，掷地有声道：“殿下明知……”
“本王知道，所以只给你一个时辰。”萧鹤川眼神清冷，不假思索打断他。
苏如是面无表情转过身，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请殿下移步。”
萧鹤川面无表情看了李勇一眼，后者推动轮椅出了审讯室后，倾身在他耳边低低吐|出两个字：“宫里。”
“一个时辰后，带着狱卒在边上盯着。”萧鹤川那双眼睛划过一抹流光，若隐若现显露出运筹帷幄的淡定。
李勇：“是。”
守门狱卒合力拽下铁锁链，萧鹤川被推入落雪之中，李勇撑开伞为他挡去大部分细雪。
高靖远饱含深意地看了萧鹤川一眼，抱拳一礼道：“下官参见殿下。”
萧鹤川从喉咙里咳出一声闷哼，用帕子捂住嘴，缓缓抬眼凝视高靖远一瞬，而后慢条斯理道：“大统领看起来有话要同本王说。”
高靖远从宫里冒雪打马而来，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萧鹤川，又不知从何问起。他舔了舔嘴巴上干裂的死皮，眉目压得低低的，放缓语气叹然道：“上次多有得罪，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萧鹤川对他态度转变并不意外，摇头而笑道：“我在不远处包下一间茶肆，我们叙叙旧吧，高大哥。”
军营里士兵喊他将军，皇城内禁军喊他统领，百官称他为侯爷。这声高大哥熟悉而又陌生，高靖远已经许久没听对方这样喊过了。
那个曾经打遍原平军精锐的骄傲少年，追在他屁|股后面叫嚷着要比武的小鬼头，以及打起战来一肚子坏水的军师，在风雪中渐渐重叠为眼前身体孱弱的矜贵王爷。
他失职失察，对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高靖远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不见底的大理寺诏狱，侧身道了声：“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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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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