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撩人,男人却无心欣赏,因为他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黑漆白瓦的高楼,抬眼望去,只见门头上龙飞凤舞地用草书写着“有间”二字。
男人像是久逢甘露的禾木,斯斯文文的脸上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
终于,兜兜转转个把月,老天垂怜还是让他找到这间传说中的有间酒肆。
酒肆一楼开门做生意,门窗大敞,厅堂内一群脚夫打扮的男人们正围坐在一起侃大山。
“……我倒是希望能得陵光神君的眷顾将来娶个和她一般漂亮的媳妇儿。据说这位神君自己就是个极在乎美貌的,有一年祭天游的时候,神明们惯例下界来散福德,结果一看,好家伙,人间供奉的全是她忿怒相的男身,这位神君当时脸就绿了,挨个托梦和信众们解释说自己是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啧啧!说起这位南方武神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位,”脚夫模样的少年朝南边拱了拱手,“丹穴帝君才是南方主神,传说他能涅槃重生,法力无边与天地同寿,这位陵光神君就是他的女儿……”
“胡说八道,神明诞生于天地,乃聚天地之灵气化形而成,哪里来的女儿,你莫不是喝多了把俺们当傻子,那位神君明明是他的夫人……”
“你这才是胡说八道,陵光神君是出了名的九州第一国色,俊男配美女,自然是仙家最俊美的七太子沧溟仙君的老婆啊,……”
“绝不可能,神明怎么会和仙家结亲,更何况沧溟仙君可比陵光神君小好几万岁……,话说回来,陵光神君不是死了两千多年了?人间居然还供着她的庙观吗?”
“啊?神明也会死吗?不能吧,俺家那旮瘩陵光观很灵验的……”
“……”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有一个吊梢眼的壮汉轮着袖子像个显眼包一样挤到人群的最中间振臂高呼:“哎哎哎—,你们这些都太老套了,让我来讲个新鲜的……”
他将人胃口吊得足足的,直到见众人皆是一脸“你快说”的表情翘首以盼,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讲。
“传说九州之内有一个老太婆,是死了万万年也不肯去投胎的,连长居阴曹地府的大人们见了也要称恭敬地称她一声姑奶奶。相传她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能让死人还阳,长生不老,连阎王爷也要退避三舍,给几分薄面……”
可惜这故事刚起了个头便遭人打断,“少他娘的放屁!这世上还有阎王爷见面都要称姑奶奶的人?那得是个满脸褶子的千年老妖吧……哈哈哈哈……”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面色坨红,说话间伴随着喷薄而出的酒气,连同语气里的质疑一起送进在场众人的耳朵。
“嘿!你还别不信!”方才说话的那人顿时不乐意了,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瞪眼道:“神宗皇帝都知道吧?那也称得上是几千年来诸多皇帝里的一位奇葩。世人都说他和他乳娘方氏有一腿子,当时方氏走的时候神宗皇帝那哭丧得哟……眼看着就要给那女人殉葬。
结果您猜怎么着?
方氏第三天居然从棺材里爬出来吃了三大碗饭,神宗皇帝失而复得,力排众议娶了方氏做妻子……据说方氏死后就是求到那位那里还的阳……”
有间酒肆的老板闻砚闲来无事,趴在柜台上支棱着脑袋听男人们瞎扯淡,听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比较有发言权,“其实也不算还阳吧,本来就是黑白无常抓错了人,她顺势而为……而且她也不是老妖婆,长得略有姿色……”
男人再次被人质疑,扭头一看还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面子上顿时便兜不住,反驳道:“呦呵,这还是个俏娘子,神宗皇帝过世的时候你怕是还在你娘的肚子里揣着呢,哈哈哈哈……”
男人说着说着,脊背没由来得一凉。
他下意识地撇过头不敢再看,好像在避开什么似的,用他那蒲扇大的手捏起小小的赤金酒盅猛灌了一口,再抬头时只见闻砚懒懒散散地靠在柜台边上,一双桃花眼就那么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阴冷湿滑的感觉。
难道是今日这酒格外劲儿大,没喝几口便醉了?他心中暗自嘀咕。
身后人堆儿里扎着的一个红脸瘦猴男兴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睁着通红的双眼一脸贪婪,“要真有你说的那么邪乎那我们还拉个屁的船,直接去寻那老妖婆,到时候岂不是脑袋枕着银子睡,金山银山应有尽有了!!还是大哥有见识!!”
“是啊是啊,还是这位大哥见多识广!!”
“……”
众人的奉承让方才起话头的那男人好好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心情大好,再次拿起酒盅往嘴里塞。
这次却打了个空军。
他顿时将手往桌上一拍,瞪着牛眼冲闻砚骂道:“再给爷们添壶酒!你个小娘们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没看老子酒杯子空了……拿个什么女人家的玩意儿小里小气的,给老子换个海碗……”
他正骂得欢快,门外一个白净的书生腆着一张粉团似的脸抱着一只双耳白玉瓷魂瓶匆匆忙忙跑进来。
“姑奶奶,小的来迟。”
来人满头大汗地向酒肆老板赔罪。
“你管这小娘们叫什么?姑奶奶?你们听到没,他管这么个漂亮妞儿叫姑奶奶,笑死老子了。”
黑脸大汉自顾自地笑着,白面书生还跪在地上没有插话,闻砚微微笑,店里的伙计阿三则目光同情地看着刚进来的小白脸。
“小白哥哥,这几个鬼你还是马上带走吧。”阿三好心提醒道。
闻砚还在笑,只是笑容让白无常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冥界谁不知道,想从闻砚大人这里带人走,家底儿都能被掏干净,可若是这姑奶奶连家当都不要,怕是这事儿便善了不得。
怪就怪他和老黑打赌之前多喝了两杯,稀里糊涂输了局子不说,还附赠一份精美大礼包——来有间酒肆领鬼。
眼前这个……姑且算个姑娘吧,传说是神魔大战的时候幻化出来的,是既无神格也无三魂的怪胎,可却连十殿阎罗也对她无可奈何。
传说,也是传说哈!
这么个勉强用七魄凑出来的东西,曾把十殿阎王按在地上玩儿,而理由嘛……据说只是因为守黄泉的鬼差不肯给她办户籍文书……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就这样在忘川城里安顿下来,一住就是两千多年。
偏这祖宗半点儿都不安生,明明住在忘川却偏偏喜欢在九州各处的黄泉入口开酒馆,抢了孟婆的生意不说,还随意收留鬼魂,弄得他们这些地府务工人员天天过着和钉子户周旋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
可别管心里再怎么委屈,白无常还是打起精神继续讨好:“姑奶奶,您可怜可怜孩子,将这几个混账玩意儿交给小的吧。”
他眼珠子转了几轮,眨了眨眼,仿佛即刻就能落下泪来似的提着膝盖往前挪动两步:“昨儿来了个新鬼,死活闹着要还阳,姑奶奶姑且拿去玩儿?”
闻砚看着眼前这厮,不由得感叹,都说黑白无常,老黑忠厚,小白活络,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还是聪明人,哦,不,是聪明鬼好,完全用不着她调教自己就能把事儿做好。
她瞬间觉得这粉团儿似的人儿可爱的很,微微笑了笑:“起来说话吧,跪在地上做什么,难道我是什么很凶神恶煞的鬼吗?”
白无常哪敢接话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讨好道:“姑奶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肤如凝脂,国色天香,琼花玉貌……”
“等等等!!”闻砚觉得他再夸下去自己实在没脸承受,“这几个你带走吧,下不为例。”
白无常因第一次来,很拿不准闻砚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觑了她一眼,就看见她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黑多白少,深不见底。
他瞬间冷汗直冒,感觉自己背上犹如千金重,再不敢看第二眼,老老实实地垂着头准备离开。
谁知道他这气儿还没顺过来,就听窝在那糙汉旁斯文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姑奶奶,某想还阳。”
他说什么?
白无常简直怀疑自己今日出门带错了耳朵,他循声望去,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居然半点没有自觉,还在磕头大喊:“求您成全,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白无常急得老房子着火,一跳三丈高。
完了……
完了……
这下全完了……
闻砚大人肯定会把他拆成一百零八块儿打包送给老黑,只希望到时候老黑能心灵手巧一点不要把自己的碎片拼错了位置……
白无常两眼一翻,心中只剩无限悔恨,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把这几个鬼一网打尽!!待他回去定要把登记造册的吏官打得妈都不认识!!!
然而闻砚对小白并没什么兴趣,她转头看向眼前那个说话的男子,通身布衣,腰间却用长长的丝线别了只缂丝的荷包。
好像他从进门开始就未曾言语一句,存在感低调的好像一缕幽魂……
好吧,他就是幽魂。
伙计阿三已经有眼色地将那几个糙汉塞进镇魂瓶,又将瓶子塞进白无常怀里,然后在一声“走你”的陪伴下,把这货一脚踹出了有间酒肆的大门。
酒馆的另一个伙计阿金则手脚麻利地带着男子下去洗漱更衣,待这男子再见到闻砚的时候,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尖儿都一尘不染,当然,也明白了这位姑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跟着阿金束手束脚地往二楼去。
闻砚的书房在酒肆二楼的尽头,朝北,避光而建,男子到的时候她正头也不抬地赤脚窝在椅子上折冥纸玩。
男人头皮发麻,他努力地想啊想,还是没想起自己在阳间的姓氏,很不好意思道:“某名岫,打扰闻砚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呦,闻砚抬头双眼微眯盯着眼前鬼,心道记不得就对了,任凭哪个鬼在忘川呆久了都会变成榆木脑袋。
不过这小鬼还挺上道的。
她心中暗暗点头,也不和岫墨迹,直言不讳道:“你说你想还阳,我做不到。阴阳生死自有阴阳薄操持,是非善恶也有判官评判,过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由着鬼差给你们一屁股踹下去完事儿。”
果然,听完这话的岫眼神渐渐失去光彩,但他还是强压着情绪点头道:“某知道,阿金姑娘都告诉某了,若能回去看看故人已是求之不得,某不敢奢求其他,还请大人成全。”
他亦步亦趋地俯身低头弯腰行礼,中途还因动作不怎么熟练卡了两次壳,看得出他活着的时候多半是个少爷,此刻不知为了谁在这里卑躬屈膝。闻砚心间一动似乎被什么东西咯噔一下卡得生疼,勉强弯了弯嘴角扯出一抹不怎么温和的笑容,道:“这是小事不值一提,我要说的是另一桩事儿,得先和你说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回魂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去了阳间你的魂体需得承载你我二人的七魄,这是很耗费精力的事情,因此白日里你不可四处行走,只能呆在阴气汇聚的地方。”还一本正经吓唬他:“不然你的魂魄会被烈日烧成灰。”
说完,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指了指岫身边摆放的刚刚用冥纸折出的马车,“找不到的地方话躲在马车里也可以。”
岫:“……”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很慎重地思考了一刻钟,慎重地提出疑问:“若是昼伏夜出,可能见到生人?”
闻砚千年来见惯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揉了揉眉心,见怪不怪道:“这是自然,我的盗梦之术还不错,而且你还能吃点人间烟火,上次求到这里来的鬼想要还阳就是为了再吃一次惠香楼的酒菜,惠香楼你知道吗?据说是京城第一酒楼。”
岫不知道,他没有去过酒楼。
打他记事的时候起,吃药就比吃饭还频繁,除了医官吩咐的吃食外,半点旁的东西也没吃过,酒楼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
闻砚半天没有等到回应,抬头便看到岫发呆的样子,心中暗自懊恼,她已有数月不曾离开忘川,谁知道这个时候外面是什么朝代,人间朝代更迭总是很快。
“哎,”闻砚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两指一掐迅速捏出个诀,将桌上的纸人变作肉身,道:“你进去吧。”
说罢还仔细和岫的模样对比一下,确认无误后不禁啧啧称赞,对自己的手艺无比满意。
她自顾自地欣赏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杰作,然后再次指尖翻动,刚才折好的纸马车往屋梁上一抛,言出法随,纸马车在法术的催动下摇摇晃晃地变成缀满青铜铃铛的黑色错金马车。
岫:“……”
闻砚无视此人的震惊,邀请他,“岫公子,请吧。”
岫便感觉自己的腿脚像只提线木偶似的被闻砚的话牵动着一板一眼爬上马车,入座。
一切就位,二人正欲离去,忽然,楼下的酒肆大堂传来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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