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在城中爆发三日，已被带走了数名发狂的感染者和疑似感染者。
而到第四日的时候，城内祸不单行，储存物资的粮仓被烧毁了一座，仓大使因此崩溃，副手临危受命顶替了上去。
近几日一直在抽调各处兵力，但并未挪动粮仓的守备，可是其他地方的守备有了松懈以后，粮仓一带依然被奸细钻了空子。
贺之弘亲自从城墙上下来，组织人手全力排查奸细，当夜就将嫌疑人捉住问审。
也因此，牢中的刘凌等人被核实了没有奸细与叛变的嫌疑，将被更换去普通牢房，依照每人的罪责来处置。
那名被抓住的奸细坦白了很多，可此人实在地位低微，知道的其实不多。
最为让贺之弘关注一点，是此人已将城中缺粮，以及突发疫病导致人心混乱的消息传了出去。
秦佥事当即慌神了，恨不能揪起此人将他活活掐死，可贺之弘阻止了秦佥事，言明此人尚且有用。
贺之弘已心生一计，决定顺水推舟。
他先用酷刑逼迫奸细将他们传递情报的方式交代清楚，而后仿造此人手笔，将城中疫病发作之时的可怖场景细说进去。
尤其在字里行间表明了疑惑，还有对未知病症传播力度的恐惧。
蛮族大营收到线报的当日，主帐之中数位蛮族将领为此而愕然。
他们原只是知道凉西城内突发疫病，虽心有芥蒂与警惕，但也算是对疫病稀松平常。
可当下这份线报才告诉了他们，城中疫病究竟有多么离奇与可怕。
攻城的命令已下，主帐里却有了争端。
几位将领认为主将应该收回成命，防止凉西城中的疫病传染至大劜军中，另外几位便持了反对的态度，攻城的命令不可回收，那会影响军中士气与主将的威信。
如此来回争执，最终，主帐还是没有传出更改命令的指令，攻城照旧进行。
可万没想到，他们的士兵在试图攀登城墙之际，本该防守于城墙之上的凉西兵却忽然有人发狂起来。
那人力气之大，顿时撞开了城墙上的数名凉西兵，随后扑住就近一人，往那人颈间啃咬。
凉西兵的鲜血迸溅在爬至顶端的蛮族兵脸上，愣是把凶神恶煞的蛮族兵给喷傻了，已然摸不清状况，居然忘记了登上城墙。
随后他更是看见了咬人的凉西兵回头来，嘴里衔着鲜红血水不断滴答的肉块。
那凉西兵直勾勾地凝着他，仿佛在看一头猎物，半张脸都被鲜血覆盖，腥气浓烈的口腔里，还在嚼吧嚼吧从同伴颈间咬下来的血肉。
蛮族兵脚下一个不稳，从梯子上滑落了下去，好险在半道上重新抓住了梯子，又被旁的兵拉了一把，这才没能给他摔死。
拉人的士兵骂骂咧咧，骂他废物胆子怎么还能脚滑摔下来，可这名蛮族兵根本不与他辩解，只是情绪激动，嚷嚷要回大营汇报重要情报。
他没能即刻回去，此时离开便是逃兵，这场短暂的进攻停止后，他才得以找到自己的上峰，将之前见到的场景一幕一幕复述清晰。
消息得到了重视，他被带去了主帐。
随后不久，这人却是被关押了起来，任他喊冤和无奈，脱光了自证未曾遭到凉西兵的感染也无济于事，还是要先隔离起来，视情况以定。
而新的命令从主帐颁布，所有大劜兵被勒令休整，分队检查全身伤口，但凡有伤口的，也都得先被隔离起来。
贺之弘立于城墙之上，透过这支御赐的奇物窥远镜将蛮族大营里的种种表现看在了眼里，心知此计一成，他终于为凉西城赢来了喘息之机。
战争已起两旬，如今的凉西，却是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他们必须要得到休息的时间。
而战场之上，最需顾及的是人心，最好利用的也是人心，一场疫病不止为凉西人带来了人心上的不安定，蛮族人亦不是铜墙铁壁。
方才一战里，贺之弘只是安排了一出戏，而一出戏，已然足够。
一座携带未知疫病的凉西城，还有打下来的价值吗？
被延误了的战机便不再是战机，蛮族大军的布局不会等待这里，他们意图拿下凉西城灭他贺家人的大话，也是时候被打碎了。
……
不出贺之弘所料，蛮族主将放弃了继续对凉西城进攻，这自然也出自蛮族内域的指示，并非主将一人可决定。
可蛮族军没有离开，而是改为围守凉西，就把军队压在这里，不准你出入，打不下来也要围死你。
凉西城被他们的人烧毁了一座粮仓，只会灭亡得更快，坚持不了多久了。
倒时候就看看，贺家人的骨头究竟有多硬，他们蛮族兵等着贺家人来下跪投降。
这时间也正好配合大军在甘州的战线，此次入侵甘州本就不为占领土地而来，所以也只能不甘退让一步，等着凉西城被耗死了。
蛮族军不再攻城，苦苦坚守的凉西兵纷纷心里大松，然而他们所面临的危机依旧没有解决干净，而蛮族其实并未退兵。
与此同时，粮仓被蛮族奸细烧毁一座的消息根本遮掩不住，那一夜里的大火被附近不少军民看见了。
心中的负面情绪激增，人们可预见的无粮时日就在眼前似的。
绾绾不知道这个消息于暗中改变了多少人的内心，但她绝不会抱有乐观，对于人性。
截止蛮族弃攻转围的这一日，送来德安堂里让大夫们医治的患病者已有十数人之多。
汉宫秋连夜无睡，但凡得以自由行动，他就扎进了隔离这些病患的房间，要被几名士兵保护在中心，才能安然地近距离观察这些中蛊之人。
他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些人的确是通过撕咬而遭到了传染。
无一例外都能从他们身上发现撕咬的伤口，大部分人被撕咬时，也曾被营救之人见证。
最关键的一个信息，是在监牢里拿到的。
那夜蛮族突袭之后，道玄帮助汉宫秋潜入了安置朱大娘尸身的监牢，其后汉宫秋对朱大娘进行验尸发现，朱大娘的虎口处竟有一处咬痕。
朱大娘同样是被传染的。
而这个人，排除掉死于朱大娘之口的朱大娘丈夫，以及被杨明阑检查过的朱大娘儿媳，那便只能是数日前战死的朱大娘之子了。
汉宫秋当时难掩惊愕，原来还有一人归属刘凌等人之列，是这城中被选中的第一批养蛊皿。
这人体中的暗蛊虽不比刘凌早苏醒，可他的体质却是真正的万中无一。
那蛊因此在他身体里汲取了充足的“养料”，快速生长至成熟，转变为第二阶段。
并孵化成了幕后之人千方百计想要的东西，然后，从朱大娘口中传播了出去。
这是传播源头，亦是传播方式，汉宫秋当即精神大振，让道玄将这个信息依次传递给了绾绾他们。
绾绾也是吓了吓，没想到还真是丧尸围城啊？她可千万千万不能被咬中！
将每个人都嘱咐一遍后，绾绾才安了心，不过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清醒的红绫了，心里又有了些许隐忧。
当下，还是要聚焦凉西城的形势，那投蛊的幕后之人必然不会离开凉西，此人当年就在城中，现在……
绾绾莫名有些脊背发冷地想，应该也在城中吧……
那人在看着这一切么。
他曾在凉西犯下的滔天罪过。
还是……引以为豪、翻云覆雨的一次大手笔呢。
绾绾越想越是恶寒，心里充斥了恶心感，近来她见到贺之弘那张沧桑了太多的面庞，就会觉得心脏在一揪一揪得疼。
或许是小狐狸的情感，也可能来自红绫，绾绾没有想过，其实这是来自她自己。
她已经很像很像一个人类了。
人类的七情六欲，她已在一次次出入殁世间时的共情中积累了繁多的经历。
其实人类并不难做，要理解他们也没有想象那般复杂，人类与妖族、生畜、植物最大的区别，并非他们好似无可比拟的智慧，而是他们用智慧的大脑孕育出的理性与感性。
人类会思考，人类有主观能动性，他们自主意识，诉求人生。
绾绾都已经做到了，所以，她还需要自行产生的感情，做到她的情感诉求。
她还没有完全吃透这一点，但变化是在无形中缓慢发生的，凉西城中将会有数不清的情感诉求，而每一时刻，它们都在上演。
……
粮仓被烧毁一座的消息扩散而出后，被确诊为患病者的人数几乎于一天之内翻倍。
兵官们狠狠得被骇住，却只能见到这个人数以一个令人恐惧的速度与日俱增。
遏制疫病发展的措施？没有。
治疗患病者的有效手段？尚不得知。
提前发现疑似感染者的预警方式？只能通过目击人的证词与挨家挨户的搜寻。
军中是一个“重灾区”，一些士兵一刻还在与旁人攀谈，或是沉默静坐，下一刻就突然发狂起来，见到人就扑咬，专往颈间大动脉处血液最“香甜”的地方。
归家的士兵中也出现了不少犯病之人，这一类案件说来更为惊心，一时间，似乎亲属相残、夫妻相残的事件比比皆是。
为了带走身上留有咬痕与咬伤创面的人，士兵们已经和百姓发生了数次冲突。
军户大城的绝佳素质似乎在这一刻通通不作数了，一些军眷同样违令反抗，根本不愿支持。
把人带走是要做什么？你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人被关进大牢还有送出来的吗？哪个大夫能够处理这种疫病！
吃的怎么办，穿的盖的怎么办？就算是在牢中被饿死，不给药汤患病患死了，他们亲属也根本无从伸冤！
军眷们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明白为何凉西城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他们的亲属为了凉西和大魏拿命在战场上拼，一朝患上疫病了，凉西和大魏却将他们的亲属直接放弃！
每日都能听见街巷里传来的哭声，充斥在寒风中变得尤其渗人，能在街上奔跑游走的，也大多是为了患病者活动奔走之人，很多人都不敢再离开家门。
可此番铁腕管理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当疑似感染者搜无可搜之后，疫病的传播速度便在确诊人数上体现了出来。
这种时候，绾绾不得不佩服贺之弘此人了，若非此人心性之强大，思维敏锐且多变，凉西城初期对暗蛊的控制不会有这样的局面。
他也可以为了凉西城去“敲诈”一些不怎么干净的外来人，可以亲自去押送州外买来的粮食，也可以在战争发生之后，对城中所有的外来人一视同仁。
而之后疫病爆发，他又能“翻脸无情”，对城中第一时间下达了铁血指令，无论你是谁，是否土生土长的军户。
贺之卫在他兄长面前也得退让一步。
他知道兄长的厉害，知道兄长当初立下战功获封“柱安将军”，是他们这种长在边关没有坚实根基的从军之人，所能荣获的最高荣誉。
故而，哪怕他才是凉西城的所指挥使，他也对贺之弘唯命是从。
一切，好似在趋向稳定。
除了日益减少的粮食储备。
就连监牢与德安堂里关押的患病者，也无人当真因此丢了性命。
可是，这却不是凉西人该放松的时刻，他们的生存需要粮食，需要物资，眼前的稳定于所有人心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虚像。
……
绾绾发现，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沉默了。
似乎随着凉西城愈渐走向崩坏，同伴们的经历也都不是很好，格外地干预心情。
何况还有她那不知踪迹的二师兄，绾绾只盼二师兄能护住自己，一定等来他们的襄助。
汉宫秋还在研究暗蛊，依道玄传回来的口风，似是有了些新的眉目。
小狐狸也在没日没夜地修炼，加紧恢复一些修为。
总归贺之弘如今是无暇来管她这只小宠物了，她一面躲在凉西城避开妖域的追捕，一面也想为凉西城做些什么。
绾绾觉得小狐狸是可以离开的。
要离开，眼下最合适，离开后也能找到其他地方躲避妖域，无需要在凉西城。
可一旦待久了……小狐狸就会走不掉了。
她已经被一个男人留住于此了，以她天真又纯善的心性，她难道不会被更多的事物留下来吗。
然而绾绾也心知，小狐狸不会走的。
小狐狸成为间主永远留在了凉西城，这就是历史给自己的真实答案。
时间是不可纠正的宏伟力量，绾绾在贺府内部观望外面的形势，好似能触摸到时间在这段历史里流淌过的痕迹。
它在说……虚像该破了。
军民纷争正式从一条街巷爆发起来，那是城西，外来人扎堆居住的片区。
起先是因为每日发放的食物开始提价售卖，本就被减少了的配额，现在，家里没钱的人便还要自行减少购粮了。
这一举措引发了很多人的忧虑，而外来人则更多是不满。
随后有人与士兵发生口角，那人一个糙汉，骂起人来没有下限，把士兵惹恼了，便推搡了对方一把。
这一推，那糙汉直接动了手，众人惊呼之下，还以为这里有人突然发狂。
局面霎时间混乱，士兵们根本稳不住，有人尖叫逃跑，有人浑水摸鱼，还有加入群架的。
乌烟瘴气一通下来，这一处食物分发点彻底被打劫。
不止食物，取暖架锅的柴火也被打劫了干净，很多排队在后头的压根没有看见这些物资的影子，可他们今日还没有领取配额。
领队的士兵知道完了，立马让所有士兵抽刀控场，然后将此事报告到司署，做好了被惩处的准备。
但这件事哪里是惩处一个小领队能解决的？
贺之弘大怒，命袁副将亲自前往，上门搜回被夺走的物资，对这些人进行两日不可购领的处置，再带着物资将没有购领的人家悉数安抚到位。
安抚却也不能起到往日的作用了，值此危局时刻，人们心里想的不再是凉西这片故土，没有了大魏与祖辈的荣耀，而是生存。
生存，活着，才能存在。
要怎么活？
别人不活，我就能活。
“放我们出去！凭什么不给粮食！你们就是想饿死我们这些外来人，好给你们留出更多的物资！”
被禁止出入的外来人在宅中翻天覆地地砸，把院门拍得震天响。
他们知道街巷里没有普通人，整个城中都是安静的，所以偏要制造让旁人都听见的声音。
“休想！告诉你们，休想！除非进来杀光我们，否则别想我们饿着肚子成全你们！”
“都怪你们这些废物，被蛮族人打到家门口来了，却只能躲在城里挨打，废物啊！”
“我说，就是因为你们在屯兵所战败了，躲到城中来，才把蛮人投了瘪狗的怪病带到了城里来！”
“要不怎么最多犯病的都是你们这群废物兵蛋子，哈！我看你们要把我们关上多久！我染病了第一个咬死你们！”
诸如此类的谩骂污蔑使得士兵们神情狰狞，若非还有理智尚在，他们可能真会拿刀砍了那些外来人。
反正都是外来人，又不是他们邻里邻居的同乡，城中物资如若真到了告急的那一步，杀……杀了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啊……
诞生这一想法时，心中的良知会让人感到心惊与后怕。
这种警示在士兵们的身体里匆匆而过，却像是乍冷的烟花，连个尾巴都了无烟气。
……好像，的确是可以的，没有问题的，符合利益且合理的。
他们如此告知自己。
都这种时候了，人不能太拘泥于规规框框，他们的将军与指挥使都是顶顶聪明之人，肯定、肯定能比他们更有魄力与决断。
空荡荡的街巷，飞舞的雪花夹入寒风。
士兵们并不是值守不动，他们走来走去，躲在檐下，依靠运动来为自身取暖。
惨淡的天色愈渐灰沉，被朦胧细雪一覆，顿时眼睛模糊。
他们互相对视之时，只能看清对方五官的大致轮廓，丝毫触不到此刻那张皮囊下的激烈心跳。
认知在被掰弯以前，或许想象不到那会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堕落就如同不尽深渊，掉下去前，你被它深深吸引、凝望，而后沉入。
ps：其实不是丧尸，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吧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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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大恐慌（19）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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