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娜边往茶壶里夹茶叶，边尝试跟侄女套话：“你现在真自己租到房子啦？还是住到朋友家里了？要不要搬到小姑这里来住？客房我都收拾干净了，随时可以入住，你可以挑一间你自己喜欢的。”
“我找到地方住了。”熟知小姑性格的贾招很有保留地回答。
贾招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贾娜有点陌生，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了开水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贾娜把冲好的浓茶往贾招前面推了推，斟酌地又重启了话题：“能跟小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闹成这样吗？”
“除了钱还能因为什么？”贾招尖锐地回答。那一家子就没有一个人对自己存有一丝利益算计外的情感。她早就看透了，她这辈子就是没有父母手足亲缘的命。
“哎，一家人，钱不钱的，哪可能算那么清。你爸妈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现在你弟弟妹妹们都在上学，我听说他们补课都是计时收费的，你爸妈的负担确实很重。你是大姐，有能力帮衬一下弟弟妹妹也是应该，你说是不是？”
“再说，就算不管你弟弟妹妹们，那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你总该回报一下，对吧？”贾娜习惯性地想把自己的观点灌输给贾招。
“我没说不管，我说了每个月给他们两千块钱。是他们不同意，说养只狗一个月都不止两千块，让我滚。那我就听他们的，滚咯。”贾招忍住哭腔，伸手探了探茶杯的温度，发觉不是太烫手了，就把茶捧在手心里。
“哎，你爸妈就是气急了随口说的，当不得真，他们肯定不是真的想赶你走。”贾娜帮大哥大嫂找补解释道。
“管他们真心假意，反正我自己早就想搬出来了。”
贾娜抿了抿茶水，问：“真的打定主意不回去了？你爸妈还是想让我把你劝回去的。”
“只是让你把我劝回去？”贾招直视贾娜的眼睛，反问道。
这话让贾娜一噎，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大哥大嫂怎么可能只是想让大侄女搬回家这么简单。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大侄女的工资啊。
“小姑，我就直说了，他们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回去的，钱每个月就两千块给他们。其他的，不用这样跟我绕来绕去，我不会答应，不会妥协，更不会原谅。”贾招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哎，你说，这以前不都好好的嘛，怎么突然间就非得闹得这么难看呢。听小姑的，没必要闹成这样给外人看笑话。你想想以前的日子多和美啊，你都不知道你爸妈有多少朋友都说过，特别羡慕你们这样快乐幸福的大家庭……”
贾招打断贾娜的絮叨，问她：“小姑说的和美，是指我乖乖当个挣钱机器，在公司和家里两点一线，出门工作，回家干活，工资卡上交，任劳任怨还得不到一声好吗？小姑，我是当女儿的，是当姐姐的，不是当免费保姆的。”
“这…你爸妈养你们这一大家子，多辛苦。你作为长女，要体谅他们的不易。当老大的，懂事些，忍让些，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贾娜老调重弹。
她当然知道贾招在家里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但这在她看来其实挺正常的，十个手指有长短，哪家父母不偏心呢？就拿她自己来讲，在所有的侄子侄女中，她不就更偏心懂事的贾招嘛。
“你说我是老大要懂事要忍让，那你大哥怎么不懂事不忍让，反而是你在懂事在忍让？”贾招忍无可忍地反驳贾娜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
贾娜又是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地难受。她想说她是家里的女娃，为大哥二哥付出是应该的，但又想到大哥家里还有娇生惯养的老三老四，她这话放这说不通。心烦气躁之下，贾娜只觉得平时那么懂事的贾招，突然就变得胡搅蛮缠了。
她生硬地拐弯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爸妈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难道你还能跟他们较真？他们做得不对，难道你就要学他们？他们对你不好，你大度点不跟他们计较，不是更能显出你的好？”
“听小姑的，你就低个头，认个错，给他们台阶下，他们毕竟是你爸妈。电视里也演了，一家人多大的仇怨，最后还是得和解，原谅他人就是放过自己，这样才都挺好！”
“和家里闹翻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我也是为了你好。”
“他们压榨我，在家冷暴力我，去公司污蔑我，你还要我跟他们低头认错？还说是为我好？”被小姑带大的贾招知道贾娜其实对自己没有恶意，但是她受不了贾娜这种不带恶意却导向恶果的愚昧。
“小姑，你说你是为我好，但你想想你今天讲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真是为我好还是为谁好？”贾招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不准备继续在这边浪费时间了。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爸妈好。说来说去，不都是你们一家子的事？老话都说了，家丑不外扬，家和万事兴。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没读过这个？”贾娜拉住贾招的手着急地说道。
“小姑你也知道这是家丑啊，所以你潜意识是知道他们对我不公，做的都是丑事，对吗？”贾招毫不留情地掀开真相，贾娜心虚地避开了贾招的直视。
“不提那家丑不是我扬出去的，就说所谓的家和万事兴，那个家，他们的和与兴有一半是踩着我榨出来的。现在我不甘心当那块垫脚石了，他们想要的和与兴就算因此消散了，那也是他们该受的。”
“哎，你还太年轻，你不懂家人的重要性。我劝你，真心是为你好。”贾娜直到这会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侄女太偏激了。
“你如果是为了我好，就不该劝我回到那个泥潭里！”贾招爆发了，眼泪再也憋不住地决堤而出。
身边的所有长辈，包括这个平时很疼爱她的小姑，都觉得这件事是贾招做错了，这让贾招觉得无力又心寒。可她又知道，至少她不应该怪小姑这样劝自己，毕竟小姑的三观就是被那样畸形的家庭规塑成形的。
“小姑，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在为大家做牺牲。现在的我，就像是以前的你。在你的观念里，可能觉得我就是在闹小家子气的别扭。但在我的世界里，我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贾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鼻音很重地说道。
她伸手抹去眼泪，用力地吸了吸气，用最大的耐心，最后一次问这个偏爱过自己的长辈：“小姑，你摸摸心口，再回答我，也回答你自己，你真心觉得你这一生过得好吗？好到重来一遍，你也依旧会选择那样过一辈子吗？”
“不对，你用不着跟我说了。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你都别想拉着我去过和你一样的人生！”贾招该说的话说完了，不再理会贾娜的挽留，直接拎包走人。
贾招离开后，本就空旷的别墅，越发显得安静了。
贾娜默默收拾着桌上的碗碟。她边干活，边回想着贾招离开前看自己的眼神。那双含泪的眼睛里，不仅有气愤，有失望，更多的是……怜悯。
大侄女在可怜自己。
这个想法震得贾娜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失手间，她摔碎了一只碗。
‘你如果是为了我好，就不该劝我回到那个泥潭里！’
‘你都别想拉着我去过和你一样的人生！’
‘你真心觉得你这一生过得好吗？’
‘重来一遍，你也依旧会选择那样过一辈子吗？’
……
贾招的话萦绕在贾娜的耳边，让她产生了一阵阵的眩晕感。
贾娜蹲下去捡碎片的身子，慢慢松怔，最后无力地摔坐到地上。
“好不好的，不都这样过来了。”贾娜喃喃自语道。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盯着瓷碗的碎片沉默良久，才起身继续收拾。
虽然贾娜试图说服自己，现在她的生活说不上多好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过去好不好的也都过去了，而且多的是和她一样的人，甚至很多过得都还不如她。但是在刷碗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絮叨出被侄女撼动的想法来。
“嘿，没想到啊，我带大的孩子，会可怜我。她爷爷奶奶都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这刁钻的娃！”
“也不知道我的人生在她看来，是多不好。”
“重来一遍？更好的人生？哎，打住，不能想，不能想啊。”
“也对，不一样了啊，时代不一样了，她和我也不一样。我的观念早就落伍了，儿子也说了我很多次了，我怎么就总是忘了呢。”
“呵，招招可真厉害。果然读书多，人就懂得多，也知道要怎样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读书真好啊，可惜……”
“哎，算了，就这样吧。”
贾娜在自言自语中干完了家务活，儿子和老公也先后回家了。
昨晚夜钓到今天下午才回来的丈夫，把鱼箱递给贾娜，说了句“把大的那条清蒸了”，就转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上午和朋友出去打篮球的儿子，一回来也就直接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贾娜把鱼处理好，来到儿子的房间外，敲了敲门，得到儿子的许可后，才推门进去。
她看到已经洗过换好衣服的儿子又坐到了电脑桌前，也不管儿子的冷淡，出声劝道：“刚打完球回来，就别打游戏了，趁精神好，看看书。”
“我看录播的网课，不是打游戏。”贾娜儿子面无表情地说。
“哦哦哦，对对，我又忘了。那你学，我不打扰你了。”贾娜说着不打扰，但是拿起儿子的脏衣服框，走到门边时，又停住了往外的脚步，退回来凑到儿子的电脑前。
“没骗你！”贾娜儿子以为贾娜是不相信自己，很是不耐烦地出声。
“不是，我就是好奇，想看看这网课什么样的。”贾娜呐呐地解释道。
贾娜儿子显然对贾娜的异常表现感到很吃惊，但他也清楚贾娜从来不会撒谎敷衍他，所以他软和了表情，挪开了身子，让贾娜更清楚地看道电脑屏幕上的课件讲解画面。
“……这上面，是不是什么课都有？想学什么都能学？”贾娜安静地看了好一会，虽然没看懂课程的内容，但她看明白了这网课和真实课堂的大同小异。
“对，什么都能学，”看出贾娜是真的感兴趣了，贾娜儿子趁机鼓励道，“现在网上有很多这样的课程，你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这样啊…”贾娜眼睛依旧盯着屏幕，眼睛里反射出渴望的光芒来。
“妈，你想学什么？我帮你下载，马上就能开始学。”贾娜儿子趁热打铁地追问。他从贾娜出声问话开始，就一直关注着贾娜，自然发现了贾娜脸上变幻的表情。
“我…”贾娜下意识地想继续逃避，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里，但她一转头，就对上了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
贾娜儿子的眼睛里有让人难以忽视的期待和鼓励，这不是贾娜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的眼神。但这样的眼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儿子眼里了。
现在，至少今天，贾娜不想看到儿子眼睛里的鼓励又变成失望。
于是她逼迫自己咽下拒绝的话，克制住逃避的心理，问：“我想看看现在初高中的课程，方便吗？要不，等你上完课，我再过来？”
贾娜儿子直接把贾娜一直端在手上的脏衣篓接过来，放回浴室里，拉了张椅子让贾娜坐着，又拿出自己的手机，下了相关的课程，塞到贾娜手里。
他怕贾娜会觉得影响了自己，推着椅子把贾娜推到书桌另一头的边边上坐着，说：“我戴耳机，你在这看影响不了我。有兴趣就看，觉得没兴趣了，点暂停放桌上，出去不用跟我说，帮我关上门就好，我上课了。”
贾娜双手捧着儿子的手机，这一看，直到课件结束，她都舍不得放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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