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发觉自家世子最近不太对劲。
身为怀王世子宋之嘉的便宜后母，她自诩还算称职：该管的、不该管的都一律不管，反正都是王府里的老人们亲手照料。她只是个偏房，连个侧妃的名分都没混上，哪里敢伸手管束这王府里唯一的男嗣。
毕竟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但是眼下情形似乎有些复杂……
世子这几日似乎要办什么“赏云宴”，日子就定在今日——就这她还是昨日从下人那里才知道的。
赏云宴……赏云？赏什么？云？
世子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继母姓刘名云么？
刘云清晨梳妆时又想起这事儿，忽然打了个哆嗦，侍女手忙脚乱收拾妆奁，她才缓过神儿来。
兴许只是世子未曾真正将她放在眼里，一个区区侍妾的名字，还用不着世子“避讳”。
刘云在心里宽慰自己一番，终于洗漱完毕，开始打理府中事务。
上旬府中进账共五百六十两，王爷在城南金凤楼喝花酒，又宴请两次，用掉现银共二百三十七……
“夫人！夫人！不好了，您快来瞧瞧！有人在正门口儿，大清早儿的闹将起来了！”
一阵喧哗，刘云忙起身，随着来叫人的荃娘赶往王府正门。
门房老远就迎了过来：“夫人您可来了！哎呦！”
刘云喘着气，示意他说下去。
“今儿早上天刚亮，门外就来了个漂亮娘子，穿得也是端端正正，人模人样啊！我撵她走远些，莫要挡我们王府正门！谁知一转身她就将身一躺、就哭喊起来了！”
门房叫方达，此时急的脸都涨红，“说什么王爷，王爷辜负，要讨说法儿！我哪能忍这乱说，叫她且进来，别在外头哭的难看，她不肯！我去拉她，谁知！谁知道……”
刘云见他支支吾吾，索性一挥手：“罢了，我自己看。”
她上前，在王府门前围成一圈的人纷纷向两边避开，恭敬道：“夫人。”
人群中间俨然是一道清瘦的身影，绿萝裙衫，清丽非常。她歪在门口的石狮子边，啼哭声还没止住。眼见来了人，忙跪行到刘云跟前，
“呜——贵人，贵人为我做主！王爷分明答应我纹银一千两的！我为救母亲急病，才舍身与他！未曾想转头就变卦，一觉起来，就不见人影了啊！！”
刘云使个眼色，两个小厮立刻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拉进门内。
“关门。”把看热闹的人驱散，剩下的人都跟进来，重新围住那美人。
方达悄悄道：“夫人，小的刚才没说完……这人、这人他，他是个男的！”
那绿裙美人被拉拉扯扯，领口已然松松垮垮，露出斑斑点点的红痕，众人都忙回避视线。
“你是，城西楚阁的人？”刘云见他猛地止住啼哭，继续道：“你认错人了。此处是怀王府，王爷从不往楚阁去。我们王爷也不会轻易许人千两白银。”
刘云从荃娘手中接过一张银票，递给他：“有难处就先用着。哄你的人是谁，这里没人清楚，再一味胡闹，恐惹官司上身。”
绿裙美人泪光盈盈，呜咽一声、夺过银票就踉跄跑出门去。
方达挠头：“夫、夫人，咱们怎么能白给他一百两票子！分明认错了人，倒叫我们充冤大头！”
刘云笑了一声，“怎会白给？方达，差人备马，拿王爷令牌去瑞王府找瑞王爷。一千两纹银，我先收下了。”
她给了方达一块布料，正方才拉扯中从美人身上扯下，她示意荃娘藏起来的。
“瑞王爷要是不认，你给他这衣角，王爷自会知道。”
瑞王今年都五十有八了，不知怎么就迷上这一口嗜好。绿萝裙，鹅蛋脸，细身材，长身板……还必须是男子。
完全是瑞王的口味。
**一夜就忘光承诺，提裤子走人。也是完全的瑞王作风。
刘云从前在城东青雀坊唱曲儿，有幸从角落里见过这一位风流老王爷。那时的瑞王爷还未沾男风，确实仪表堂堂。
她常感慨，天家子弟实在容貌不凡。怀王爷当年把她从烟花之地捞出来时，虽已经四十有余，仍风姿不减，绝对当得起一句玉树临风。
虽然这几年愈发显老了，一众王孙子弟里，最俊逸的名号已然让给了……
“小娘好热闹，”
刘云猛地回神，只见回廊转角走出一个人来，玄衣金绣，高冠锦袍，一身的气派，俨然正是——
“……世子。”
当今京城子弟最拿得出手的相貌，便由怀王爷传给了怀王爷的庶子——世子宋之嘉。
身边众人纷纷跪下请安，刘云正要行礼，一双手忽至身前。
“小娘。”刘云躬了一半的身姿被扶住，用了力道向上抬。
“小娘，折煞我了。”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刘云只好起身。
一阵风过，几片柳叶巍巍落下，掉在刘云紧握的双手上。玄黑的衣袖又伸过来，轻轻把那叶子拿掉了。
一片静默，再没人敢吭声儿。
刘云垂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拷问自己，管理王府中馈以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王爷很是满意，把每年的中秋祭月也交给她来做，她这几天正忙着这事儿……京北还有百顷地租没收上来，得马上差人去取……前日从将军府赴宴回来，返还的礼品还未入库……今天这瑞王爷的相好闹了一场，还没从瑞王爷那讨回银子……还有，
世子，您什么时候走？
她敢想不敢问，等到脖子都酸了世子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站在她跟前儿打量着什么。
地上一干人还跪着呢。
刘云心一横，问道：“世子，今儿可是有事儿出府？可需我打点些物什带上？”
后边儿的方达身子宽胖，已经战战兢兢地抖起来了。
“世子可用早饭了？我昨儿煲了汤，给带过去垫着可好？”刘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腕，宋之嘉才终于纾尊降贵，点点头：
“不用。小娘记得就好。”
记得什么，记得自己用早饭，还是记得世子你用没用早饭？
宋之嘉挥挥手，众人才从地上站起来，默默退下。
临走前宋之嘉又回头看着刘云。他的小厮王收儿喜笑颜开，蹦到刘云面前，笑嘻嘻道：“夫人辛苦，我来拿夫人煲的汤！”
荃娘赶忙领着他往中院里去拿，于是门前就只剩下两人站着。
“小娘。”宋之嘉又叫她。
刘云只好回望，等待他的下文。过了许久，刘云也陪着他站了许久，王收儿抱着汤罐蹦跶回来了，也没有等到宋之嘉的下文。
到这才把宋之嘉送出门。
刘云扶着荃娘的手，仰天叹气。
……天可怜见，这孩子以前不这样儿！
“夫人……”
刘云安抚地拍了拍一脸紧张的荃娘，又忽然想到自己方才不久才这么安抚过宋之嘉，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好握了荃娘的手，回去接着准备置办中秋祭月的事儿了。
转眼天色暗沉，方达来敲门道：“夫人，瑞王爷的纹银送来了！可还要清点？”
刘云让他进来，回答不必。
瑞王爷风流名声在外，但瑞王妃手段狠辣也一样威名远播。她此番打发了那个绿裙美人，算是帮瑞王了。抬一千两纹银进来都不算过分，否则传到瑞王妃手里……啧。瑞王可不好过。
方达又道：“夫人，王爷回府了，在正堂叫您呢。”
刘云这才从沉浸的思绪里抽身，动身去正堂。
需要她打十二分精神应对的才刚开始呢。
怀王爷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太后娘娘又还在世，身份尊贵远胜旁人。但自从三年前怀王妃过世，就总提不起精气神儿似的。
要说怀王爷情深一世，可他又好几房姬妾，外面还不间断养着外室。说王爷风流潇洒，但王妃走后又迟迟不肯再娶续弦，太后娘娘要抬个侧室也百般不情愿，最后不了了之。
王妃走前留了话,嘱咐刘云看顾王府，看顾世子，看顾自己。
就是没交代要她看顾王爷。
刘云猜想，王爷不娶续弦，可能有这一层原因。
但无论如何，眼下她最要紧的，还是这位醉醺醺逛回来的怀王爷。
刘云进正堂前，刚要推门，就嗅到一股浓香，绮丽无比，香艳扰人，还缠着酒气。
她掩着鼻子，重新换了好几口气才进去。
王爷正歪在主位的椅子上，一旁侍女打着扇子，给怀王爷递了杯茶。王爷俊眸微睁，接过茶杯时顺手捏了一下侍女葱白的手指。
刘云忙赶了那女孩出去，招呼荃娘和几个婆子换下满王爷满是脂粉气的外袍。等到味道散了七八分，刘云才上前道：“王爷，我扶您进去躺下？”
怀王挥挥袖子：“你们都下去。”
刘云眼见下人们走净了，接手给怀王捏起肩膀：“王爷，解酒汤一会就来，且歇息吧。”
王爷两颊酡红，已经有些年龄的面庞还是能隐约看出年少时的风华俊逸，只是多了些皱纹、蓄起胡须而已。
不过刘云也没有见过罢了。毕竟她被王爷养在外面做外室时，王爷都已经四十之年了。
今儿早世子出去，那捞什子“赏云宴”，也不知什么情景。希望也没有出什么状况才好。
说到底，她也算是看着世子长大的。
虽然世子被正式划到她名下只有三年，但她第一次照顾宋之嘉时，他才十一岁。那时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府庶子，更没有现今的风光。
兜兜转转，她进王府已经六年了么。
刘云捏得手掌发酸，一看王爷昏昏欲睡，她没忍住甩甩手腕，停了下来。
"咣——"
刘云回身，望向门边，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浑身一震。
“小娘。”宋之嘉笑盈盈的，小声唤她。
“咣——”他就倚在门框边，用指关节轻扣怀里的小陶罐子。一声一声，低沉悦耳，是早上王收儿带走的那个汤罐儿。
“小、娘？”他又轻声叫她了。
刘云突然后背发凉，僵直的手腕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天刚黑，屋内烛火昏昏，她摇曳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门口，到宋之嘉的脚边。
他上前几步，伸手让自己的影子和刘云的重叠，搭上了刘云悬在空中的手的影子。
“世子！”
宋之嘉看了她一眼，就躬身行礼——王爷醒了！
刘云这才找回身体的感觉，着急忙慌给王爷倒了一杯新茶。
“好了，你也歇着吧。”怀王指向他对面的椅子，刘云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了，只是双手还紧缠着。
“回来了？”怀王这才转向宋之嘉。
“是，父王。”
“听说今儿早门口闹起事情来了吗？怎的了。”
刘云只简单提了提，王爷点了头，此时就算过了。瑞王爷惹这等事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嗯。只是辛苦你了，日日操持的，也别太操劳，免得累着。”刘云笑道不会，转头就发觉两道打量的目光，像穿透她一般，敏锐地定在她身上。
“哎，你抱个罐头是怎么回事？没个正行！”
宋之嘉笑了笑，看向刘云，眼神清明：“没有。是小娘专门给我煲了汤，我拿来还给小娘。”
刘云忙接口：“世子差人送来就好，倒烦亲自跑这一趟，且给我吧。正好我拿去清洗——”
她便要起身，借此正好告辞离开。
宋之嘉忽然往身后收了收，笑道：“不烦小娘。我叫人清洗好了再送去。”
刘云愣住，宋之嘉又上前，挡在她和王爷中间，拱手告安：
“父王且歇息。明早我同您一起进宫。皇祖母今天差人来请了。”
怀王一听太后有请，也懒得计较，便缓缓踱进内室了。
里面传来倒上床铺的动静后，宋之嘉揽上刘云，把她推出正堂，身后门一关，两人就都被罩进门框的影子里。
昏暗的视线里，宋之嘉突然掐着她那只酸痛的手腕，抬到眼前。他又笑了，露出一颗尖尖虎牙：“小娘，我给你洗好送去。”
刘云脑中一片浆糊。
夜凉似水，满天繁星，刘云只觉身上泛起凉意。
一阵脚步声离开，她耳边回荡起刚刚宋之嘉凑到她耳边留下的、含着笑意的轻语：
“小娘等着我。千、万、记、得。”
世子：小娘记得我没吃早饭、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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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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