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来到王府六年有余,最初从没想过执掌府中权力。
天家富贵,没那么好攀的,她比谁都清楚。
她第一次嫁人是嫁给一个屠户。十八岁出嫁,才两年那屠户就抛下她跟一个西域美娇娘跑了。
跑之前还把她卖给了青雀坊,换了一百两的盘缠。
好在她一手好琴艺,弹唱歌舞无一不通,也算是她那个歌舞伎出身的母亲给她的唯一一点活路。
她靠着弹曲儿唱词,在青雀坊过得名声鹊起,很快就被最风花雪月的怀王爷相中了。
**一度后,刘云便被怀王爷接出青雀坊,在京南买了一座小宅,安置下来。那时她二十一岁。
直到两年后,王爷把她抬进王府,她都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棋艺。
筹策之术,稍一不慎,就会招祸的。
但是宋之嘉出现了。
寡言的小男孩,王府的透明人,亲娘奴婢出身,生下他后,被吃人的王府活活折磨而死。
他冬天没有炭火用,偷偷依偎在刘云窗下取暖,她就是那时发现了宋之嘉。
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眼中除了受惊,还有一层难以捕捉、被压抑狠了的生气。
当时正在悄悄摸棋子的她想:何尝不是曾经的自己。
刘云就从那时开始,潜移默化地教他下棋。
而当她发觉这孩子的处境是何其艰难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她的心术学去七八分了。
现在宋之嘉俨然十七岁,从加封世子之后,方方面面的学习都是一日千里。
心眼儿也是。
刘云早已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思及此,刘云又想到那幅惊人的祥云织锦。那么华贵的东西,明显已经逾制,绝不是仅靠钱财就能弄出来的东西!
刘云心里发紧,暗自警告自己不可胡思乱想,眼下中秋的事才是要紧。
“荃娘,晚宴规制写好了么?”
“来了夫人。最后一项摆件儿规定好了,世子又添了几件。您瞧瞧。”
刘云扶额。宋之嘉又折腾什么?
接过单子一瞧,是些紫砂壶、琉璃杯盏之类,都是宫里的赏赐,用了也不算过分。
她皱着眉,“就这样吧。宴请的单子呢?”
“在这儿。世子也过目了。”
刘云看向荃娘,“他加人进来了?”
荃娘笑道:“没有。世子没说什么,但是嘱咐带话,请夫人置宴前到世子那说一声儿。”
她躬身靠近刘云,小声道:“世子是想您去看他呢。”
世子受伤算是大事,昨夜王爷又半夜进宫请太医,京城估计都知会遍了。
昨晚回来后,她一直忙到下晌,现下忙完,差不多也该来人探视世子了。
果不其然,立刻就有方达的声音:“夫人!卓阳郡主到——”
刘云赶出去见礼,却只见浩荡的一行人已经调转方向,直接往东院去了。
“夫人,这郡主也真是!”荃娘跺脚。
刘云只是笑:“我们过去便是。”
郡主看不上她。
卓阳郡主作为平王嫡长女,是孙子辈儿里的第一个女嗣,深得太后怜爱。其外祖母乃惠德大长公主,先帝之妹,同太后娘娘情谊匪浅,下嫁秦府后生下秦氏兄妹,一个入安王府为正妃,一个出将从征,为秦大将军。
世家高门,用联姻巩固各自的势力,这样的家门下长成的郡主,眼光只会高不可攀,怎么会看得上她一个王府侍妾?
今儿过来通报,莫约也只是看在她照管王府几年,还是世子后母的份上,招呼她一声儿罢了。
刘云来到东院,没进去就见门口阵仗浩大:
郡主的肩舆停在院门口,左右守了八个礼侍,随从奴婢分列两侧,长队直直排到正厅门槛跟前。
刘云转而低声道:“方达,去。把这封信送给“牧人”,你自己去。”
方达应是,她才转向屋内。
里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她思考着要不要稍等一等,就听里面喊道:
“小娘!”
刘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一看,宋之嘉还是在床上,背后靠了几个软垫,就这么露着肩膀与郡主交谈。
刘云见了头皮发麻,郡主却一脸平淡,叫了一声“刘夫人。”
刘云连忙要拜,宋之嘉脸色立刻沉下来。
“不必,免礼。”
卓阳郡主瞧了他一眼,继续漫不经心地磨指甲,“总之你好好儿养伤。多的我也懒得说,你自个儿都明白。”
“小娘,你过来坐。”宋之嘉指了指床侧。
刘云笑道:“我给世子拿件儿盖毯。”便去里间柜子里翻找。
笑话,郡主都端坐在宋之嘉对面儿呢,她就敢直接坐宋之嘉床上去?
她侧耳听着身后,卓阳郡主道:
“未初过了么?”
“你怎的还不走。”
刘云吓得一个激灵。
“呵。皇祖母懿旨,我必须待够一个时辰。你以为我想在这儿?”
宋之嘉转过来,“小娘?”
“哎,来了。”刘云随手抓了一条眼熟的,又瞥了一眼昨夜放棋盘的那个角落。
已经空无一物。
她放心走回去,给宋之嘉盖上露着的肩膀。
郡主瞧了她一眼,吹掉指甲上的粉末:“陈卢不懂事儿。中秋宴我带他来赔罪。”
宋之嘉不语,只窝在颈部的柔软中,眼神飘忽,不知在看什么。
“我在这儿也好,免得混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来瞧热闹。”
刘云心下称是。可不是,刚才荃娘在门口来回走动,她都瞧见好几遍了,肯定是有人来拜访。
按从前她一定出去迎接,可现下,她乐的在这儿躲个清静。来的人无不身份尊贵,她可只有下拜的份儿。
卓阳郡主在这儿,没人敢贸然打扰。也就是她耳朵艰苦些,得听这两个小天王闲谈,还净是些让她心惊胆颤的浑话。
两个小祖宗都惹不得,她默默去收拾内屋的柜子去了。
郡主又发力了:“你哑巴么?没裹过毯子?”
宋之嘉抬起眼:“你懂什么?我小娘亲手织的。”
刘云突然后悔留下了。
“嘁。”
“小娘还怕我冷,亲手裹上的。”
刘云感觉身后两道灼热的视线,穿过内室的隔断,直射到她身上。
“哦。刘夫人这般苛待你,这么多年都没给你盖过毯子么?也是,你哪能比得上我,陈卢日日对我嘘寒问暖……”
“小娘每日给我煲汤炖粥,晨起就寝都亲手伺候,你有么?赶紧滚。”
刘云终于不敢听下去,只得把收拾衣物的动静弄得愈发小。
外头怪异地静默了一会儿,郡主的声音又响起:
“皇祖母只知你打猎受伤,让我带话,中秋那日不用进宫请安了。”
陛下孝心有加,每年中秋、除夕都要宗室小辈们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以示团圆之意。
宋之嘉是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孙子了,这几年愈发地受太后重视,更是中秋请安的重心人物。每次进宫礼仪繁复,至少折腾半天才能回来。这下太后体恤,倒不用他顶着伤受罪了。
“知道。你表哥呢?”
郡主的表兄,将军府独子秦林川。“表哥被之丞扯去了,没空儿理你。”
秦将军对安王次子宋之丞总是多加照拂,秦林川与他走得近,也是常理。
刘云把内室的大小衣物叠了三遍,再叠就不妥了。她转向另一边的壁柜,颇有些踌躇。
打开么?
万一织锦还在呢……
不打开?她也不知该做什么。一旦停了手上的动静,她就怕宋之嘉在外面叫她。
那还不如出去接待那些贵人。
刘云横下心,拉开壁柜。
“嘎吱——”一声,织锦还是大喇喇地摆着。刘云忙把这幅巨大的卷轴卷起来,拿丝带扎好,轻手轻脚放进角落。
做完才松了一口气,刘云一抬头,又僵住。
拿开展开的卷轴,壁柜里的东西一览无遗:
那方紫檀木棋具、一把陈旧的琵琶,旁边绕了几根琴弦、青绿的舞纱、沾红的口脂盒子,还印着她自己绘制的暗纹……
一件件,哪个不是她的东西?!
刘云轻轻合上柜子,靠在柜子上仰天闭目。
真是要命。
才缓了口气,外边就发现了里面没动静,“小娘——”
刘云迅速整理好表情,才缓缓踱出去。
“小娘,收拾完了?”宋之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了然的笑意。
……他知道。他故意的!
“受不了你……走了。”卓阳郡主一脸嫌弃,起身欲走。擦肩而过时,意味深长地打量起刘云。
“夫人莫送,”郡主回望宋之嘉一眼,意有所指,“有人可更需要你。”
刘云忙要拜送,宋之嘉又厉声阻止:
“小娘!免礼了!”
郡主的仪仗浩荡远去,刘云才又返回床边,迎上他的目光:
“你究竟——”
话到嘴边,刘云才觉艰难。
问他什么?问他为什么藏自己的东西?
然后呢?听他说,我就是故意的、就是肖想?还是听他满口胡诌、装傻充愣,说这些只是随便捡来,不知是小娘的给小娘赔罪?!
哪一个都不是她想听的!
刘云在床边来回走动,回头一看宋之嘉神色坦然,烦躁地忍不住想掐他。
掐死算了!一了百了!!!
双手交缠着,忽然被一只手捞过去,分开绞紧的指节,放到唇边哈了一口热气。
“小娘,手分开。”
宋之嘉仔细搓过了每一个指节、每一寸肌肤,直到白皙双手上的红痕彻底消失,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这双手。
抬头,刘云瞠目结舌,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
“哼,小娘不许掐自己 。”
宋之嘉捧着刘云圆润饱满的指尖,凑到自己眉心,闭上眼睛:
“小娘,”他睁开眼,声音柔软,“你的手好美。”
刘云:“……”
“嗯?”
宋之嘉眨着明亮的眼睛,一如当年那个漂亮的小男孩。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刘云猛的抽回手,强制自己不再回想。
无论如何,把话说破了,对她还有宋之嘉都没有好处!
刘云后退到郡主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撑着把手,艰难道:
“宋之嘉,你给我适可而止!”
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宋之嘉表情丝毫没有变动,依旧云淡风轻:“小娘说什么?哦。对了,小娘以后不需要对卓阳行礼。”
——卓阳可是从一品的郡主!
刘云已经失去反驳的力气,无力地靠着椅子。
“外面不管几品,小娘都不许行礼。”宋之嘉冷淡道,“怕来日碰见?无碍,我会把小娘关在府里。”
刘云不忍再听,侧过头去,只露出精巧的鼻尖可以看见。
“来日方长,谁身份更高还不一定呢。”宋之嘉盯紧刘云挺翘的鼻,视线向下,移到流畅的肩颈。
“小娘,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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