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阵喧哗，刘云听到门口“问世子安”的声音，便知太医来了。
她连忙往更里面的内室避让。
突然一股大力拉住她的手腕，把她生生扯了回去！
“小娘！”
宋之嘉眼神瞬间变得急迫，“小娘！你知道我的，小娘别走！！”委屈得快要滴出水儿来了。
刘云挣扎不开，又怕他伤口再渗血，只得被迫坐了回去。
外间很快转进一行人，太医、荃娘、一干侍女，还有跟进来的怀王爷。
为首步履匆匆、提着药箱的太医一进来，见刘云在床边，一愣。
“胡太医……且便，莫在意我了。”
胡常庸常为怀王府把平安脉，见状却露出难色。刘云这才反应过来：要取箭头，她坐在这碍事了。
刘云忙退开，抬眼就对上了宋之嘉满眼的不情愿。
“混账！几岁了还要你小娘陪诊！白长个头不长心吗！”怀王爷赶进来，见这么一出，斥责道。
宋之嘉撇嘴，把头偏到里边儿去，不肯理人了。
刘云才觉如坐针毡：
宋之嘉再不是，也是怀王府唯一的世子。她一着不慎，可就不是几句训斥就能揭过的了。
况且男大避母，闹出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最先被处置的只会是她。
她反应过来，暗自恼着，自己也是昏了头了，宋之嘉一卖乖就抵抗不住。
往后万万不可。切记切记。
胡太医取了一个棉布包裹的小棍，塞进宋之嘉嘴里：
“世子，得罪了。伤处在右肩往下二寸，未及要害，但疼痛之苦难免。下官以刀破肉，才能将陷在琵琶骨后的箭矢取出。”
他净好手，转身道：“王爷，夫人。即使用麻沸散，恐怕也难止剧痛，可要回避？”
怀王怕见血，这是全府上下无人不知的。据说当年怀王爷幼时，同还是太子的陛下玩耍打闹，不慎擦破了陛下的膝盖。流血的是陛下，结果晕倒的却是怀王。太后吓得花容失色，从此凤仪宫就再也没有了尖锐之处——全用毛毡包了起来。
王爷出宫开府后，就好了一些。有意避开血光便是了。
怀王听闻“回避”，果然眉毛颤抖。刘云忙道：
“王爷，我瞧着就行了，胡太医在，不会有事的。您且去歇息？”
俊逸的怀王叹了口气，转身回外间去了。
宋之嘉不知何时又盯上刘云的眼睛，大有你敢走我就要闹起来的架势。
刘云往后退了几步，温言道：“胡太医请。”
胡太医取刀过火，浇上烈酒，浓烈酒香霎时满屋飘散。
刀锋进入皮肉，宋之嘉终于露出痛苦之色，牙关紧咬，头上也显出青筋，但就愣是一声不吭。
胡太医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把小钳：“殿下，出声或可缓释疼痛。箭是从后方射入的吧？”
宋之嘉身下的被褥已然洇湿一片，宋之嘉还是在剧痛中抬头，看了刘云一眼。
血流蜿蜒，从肩头流下床，刘云只怔愣着，一时又感到恍惚。
他可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至少在她手里时从没受伤过。
瑞王之子，宋之贺么……刘云沉思着，开始飞速在心里梳理那几人的关系。
卓阳郡主是平王的长女，和将军府的秦林川是表兄妹。
将军府秦老将军同安王爷又是总角之交，对安王家的宋之丞总是多有照拂……
而新科探花赵子曰，出身庐阳赵氏，庐阳……恰好又是郡主驸马陈卢的家乡。
唯一一个小的，恭王幺子宋之章，出了名的小霸王，正跟几个世子哥哥打得火热，不知整天在捣鼓什么东西。
只是不知道，户部尚书家的杜成卿，在这次里扮演什么角色……
杜尚书跟每一位王爷的关系都很不错，杜成卿继承父志，在子弟里混得也是如鱼得水。
好罢。刘云捏了一把手心。
不管是谁的手笔——且等自食因果！
“夫人，可否端一盏烛火近前？”胡太医慢悠悠道。
刘云回过神，连忙端了一盏灯，靠近床头。
“如此便好。世子有福，有刘夫人这般亲切之母，实是得幸。”
宋之嘉喘着粗气，视线飘在刘云身上：“小娘自是疼我。”
刘云勉强回了个笑，他又开口道：“小娘，我牙好疼……”
“哎……”
胡太医点头，“取下衔木。”
刘云连忙照做，弯身拿下宋之嘉口中留下明显咬痕的木棒。宋之嘉满头是汗，发丝黏在两颊上，她的手一靠近就觉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宋之嘉嚷道：“小娘，我脸上难受……”眼神只跟住刘云的手腕不放。
刘云无语，掏了手巾轻轻拭去他额上的黏湿。
“殿下，还有什么不适之处，且一并说与夫人？”
刘云：？还真使唤她？
宋之嘉得了赦似的，努力昂头对着刘云：
“小娘……我嘴巴干……快给我唇上涂些茶水就——呃啊！胡常庸——！”
突然血肉拉扯的“滋”声，一道丈高的血液随着拔出箭镞，猛地溅起！
胡常庸收刀擦手，躬身下拜：“夫人，得罪。方才提及夫人，只为转开殿下的注意，拔箭才可少受些罪。”
刘云瞪着一双美目，眼里尽是惊悚。
滚烫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了，与皎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浓艳非常。
刘云闻到了缠着药味的血腥，和满屋的烈烈酒香交缠入鼻，她几乎要醉了。
“不、不妨事。有劳胡太医了。”
“嘶、小娘——胡、常、庸！你大胆！吓着我小娘你担待得起？！”
“好了，好了！胡太医，世子伤痛难忍，说胡话呢……你莫要往心里去。”
胡常庸不语，只是默默收拾东西。
“殿下。这只箭下官要带进宫里，给陛下和太后娘娘呈看。”
刘云仔细瞥了一下，双折箭镞，入肉即张开卡进骨缝，中箭者凡有动作都会牵连骨肉，剧痛无比。
她回头，看向肩膀被开了三寸血口的宋之嘉。
他也在看她。
这是大启军用的箭镞，只有兵部骁骑营在制造。
兵部……
“你带去便是，”宋之嘉似乎对那个箭镞不甚感兴趣，只一味地看刘云。
“小娘——”
“我送胡太医。”刘云陪笑，将胡常庸引了出去。
出了外间，刘云见怀王一身衣服还没换，忙招呼人给怀王换衣物。
怀王问：“好了？”
胡常庸行礼：“下官不才，已将箭镞取出。只是需悉心休养，近几月都不能活动肩膀。”
“好，劳烦你了。进宫且悠着点说，莫惊了太后。”
“是。”
刘云又寒暄一番，才送走了胡太医。刚返回来就听见屋里在叫唤了：“小娘、小娘！”
刘云左右一看，怀王已去中院睡了。
她只好进去，身影刚投到屏风上，里面就喊得更大声：“小娘！我肩膀好疼！小娘——”
“行了！收收声儿吧！真想叫全王府都听你嚎一夜，那就尽可扯嗓子叫！”
一圈侍女围在床边，个个想上前服侍又不敢的样子，刘云看了就忍不住来气。
胡太医临走说了，取出来后就不会太疼，麻沸散一会儿就起效了。他还在叫唤个什么！
“你们给世子收拾床铺吧，莫再耽搁！”
她的话掷地有声，一团侍女立刻鼓起勇气，各自忙活起来。
“小娘……”
“小娘，”
“小——”“好了好了！都收拾干净了？都下去。”
刘云烦躁地往床边一坐，迎着宋之嘉闪烁的目光，道：“你给我讲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春秋正盛，现在就有人那么心急，就那么馋那把龙椅？
宋之嘉是陛下唯一的亲侄子不假，可总不至于这么大胆，光天化日射杀世子！
刘云又忍不住头疼，宋之嘉忙靠过来：
“小娘莫急，小娘，我给你揉揉……”
“你躺回去！”
宋之嘉被吼得一缩，他打量着刘云背过去的身体，忽然笑了：
“小娘……小娘。小娘挂心我，我知道的。”
宋之嘉的声音掩不住雀跃：“小娘，你知道么？我昨儿，办那场宴会，叫“赏、云。””他刻意咬重了那两个字。
刘云猛地转过身：“宋之嘉！你究竟在做什么？！”
“小娘莫急，莫急。你去我壁柜里拿样东西。对，是那个柜子。”
刘云拖着身子过去，一拉开柜门，直接僵在原地。
一幅巨大的卷轴，安静的展开在柜子里。足足有刘云的肩膀那么高，上面流光溢彩，绣着各式各样的——
七彩祥云。
“小娘，大启最好的四位绣娘赶工半年，昨儿宴上才最后完工，这幅织锦。送给你。”
“你”刘云浑身颤抖，已经发不出声音。刘云不善女红，也看得出上面的每一处针脚都暗藏玄机，经纬交错，行针引线错彩镂金，几乎可以说是集四方之绣，合为大成的一件绣品！
她僵硬地转过身，眼角无意瞥到一个角落：
四方的木台，摆了两个小竹坛，分别盛着黑白子——她的紫檀木棋盘！
怎么会在这里？！
宋之嘉见她不动作，随她的目光望去，云淡风轻道：
“小娘。”来下棋吧。
后一句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小娘听懂了。
刘云一步一步提着棋盘坐回床边，满心疲惫，便再没有动静。
宋之嘉肩膀不便，见她不动，只一直盯着自己，先开口道：
“小娘还用白子？”
刘云不答，宋之嘉便当她默认了。
他躺着，眼神却一直落在刘云身上。
他用没伤的左手捡了一颗黑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放。“小娘，”
烛光颤动，刘云默默跟着落下白子。
“我当时骑马在前边儿，宋之丞和宋之贺在最后。”
二人默默放棋子，宋之嘉见她没反应，往白子身后下子堵截。
“之章倒是跟着我，他后边儿还有秦林川、赵子曰和杜成卿，三人伴在卓阳左右。但，我们都只带的猎羽箭。”
可他右肩里取出的是军用的箭镞！
那就只有……
刘云操弄棋子，立刻就破了他的围合。
只有陈卢？
“不是他。”宋之嘉果然猜中了的表情，笑着摇头，“是他倒好办了。”
白子重新占据上风，刘云分出一点注意，思索可能动手的其他人。
陈卢……宋之嘉说不是，那应该就没他什么事了。
可是怎么跟瑞王府扯上关系？瑞王怀王一向亲厚，难道宋之贺真敢胆大包天，违抗瑞王的意愿不成？
等等，那天早上的绿裙美人……
刘云一个分神儿，盘上黑子已将白子吃的所剩无几。
宋之嘉歪着脑袋，笑得十分高兴。
“小娘，承让啊。”
刘云冷笑，轻轻在角落又落一子。
千钧之势，溃于一隙。
宋之嘉哈哈大笑：“小娘啊，你才是真会棋。我始终比不过你。”
刘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宋之嘉，“到这里吧。你老实养伤，这事儿我来处理。”
“不要。”
刘云突然想狠狠掐他：“你给我老实待府里，哪里都不许去！”
“我不。”宋之嘉杠上了一般，捂着半边儿肩膀笑，眼神却格外认真：
“小娘。让我和你一起。”宋之嘉语气平淡，“昨天那个绿男人，是探花赵子曰府里出来的人，”
他目光熠熠，有别样的火光在眼中摇曳：“他们就是冲我的命来的，小娘。我不会让你去冒险。”
刘云侧目，看着这个十七岁的漂亮少年，肩膀绕着纱布躺在床上，还硬要撑起身跟她说话。
那副紫檀木棋盘，是她从前教宋之嘉下棋用的。
当时沉默小孩的身影，和眼前这个愈发俊美的宋之嘉渐渐重合起来，她深呼一口气，甩袖离去。
“中秋祭月前，最晚在那之前查出来。”刘云的话回荡在房间里，宋之嘉攥着一颗黑棋，轻笑出声。
月光探进没合上的壁柜，映照出皎洁月华。满室烛光里，宋之嘉盯着那幅及人高的“七彩祥云”，呢喃道：
“小娘，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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