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申君已位居楚国令尹多年,每日公务十分繁忙,下朝回府,一般宿在自己的内堂,除非他有吩咐,女眷们不得随意求见。子女中那几个受宠的年轻公子,得见父亲的机会多些。
每月初一十五,黄歇会住在正妻的院落,兴致好时,偶尔叫几个美妾过去,演绎楚王宫乐师新作的舞曲。这额外的享受有僭越王权之嫌,黄歇也不敢常用。
高门深宅之中,空气就像一潭不再流动的死水,令人窒息。静日漫长,贵妇女眷偶尔相互扶持解闷,也不至于百无聊赖。
年深日久,许多年轻美貌的侍妾,都熬成了半大的老妇。不过对李环来说,许久见不到黄歇,倒也无妨。因为他的夫人与姬妾们,也同样很少与他相处。李环身世飘零,只求平静无事。
刚入黄歇府的时候,李环还曾经想过,或许是自己心直口快的性情,开罪于李园,才让他决心将自己当作侍奉权贵的礼物一样,呈献给了春申君。但她转念又想,李园每日训练养护她们这样的姑娘,总归有他一己之私的目的。亲生父母尚且因为家道艰难,而将她“卖”给了李园,那李园将她培养一番,又“送”给了声名显赫,风头无两的黄公子,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难道郢都豪门的女儿,就能逃避被父兄指定亲事的命运吗?至少在旁人看来,李园已经相当对得起她这个毫无血脉联系的义妹了。别的姑娘,或许和云娘一样,顶多被李园赠予他的同僚。而她李环的归宿,却是无数楚国女子仰慕的春申君府邸啊。
这天,李园府上有人求见。对此刻的李环来说,这是无尽的凝固人生中,仅剩的一点风声了。她不顾自己午睡后鬓乱钗横的妆容,瞬间弹跳起来,冲向府门。
来人她认得,是李园的忠仆,邯郸人赵潢。他来给李环送来留在李园府上的衣服用品,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末了,赵潢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李环,说道:“这是家主差我为小姐送来的书信。”李环听罢,沉寂多日的眼里射出一束亮光。
她急忙问道:“这是谁写来的书信?家主吗?”
赵潢一愣,不置可否:“回小姐话,鄙人不知。”
李环这才发现自己略有失言。她双手接过衣物和竹简,欠身道:“多谢先生了。”随后她立刻又说:“请先生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事。”赵潢说道:小姐不必着急,我在这里等等就是。”
李环拿了东西,飞快地向自己的院落里跑去。她知道,赵潢是外人,不便请他进来;若让他在外久等,被太多无关之人看到,也是不妥。
李环身上并无值钱东西,只有一颗玉珠、一支发簪是李园赏的。她想了想,把玉簪取下包好,又从府上分发的月钱里取出约十来个铜币,五枚光泽上好的白贝,另外装好藏在袖筒里,回身出了院门。
李环走到府门口,把袖里钱贝取出交给赵潢。她说:“谢先生费心,一点心意请先生笑纳。”赵潢推辞不过,李环坚持给了钱。随后又把装着玉簪的荷包拿出来,说:“这件物品较为贵重,请先生务必小心交给我兄长。”赵潢承诺再三,纵马离去。
李环回到自己卧房,把衣物放在一边,点灯明烛,打开沉甸甸的竹简,默读上面文字。
夫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古已有之。今楚国令尹黄公子歇,聘小妹李环为侍妾。各种银钱聘礼,均属小妹李环,我皆不取;嫁妆由我府里特备,择日送上。
请遵长兄所训,相夫不忘学务。盼琴瑟相合,新蚌结珠,前程可待。
附言:若有事须同你书信,我将于每月上旬、下旬第一日,遣门人于午时往来。见信如晤。长兄。
这封竹书看得李环心下五味杂陈,悲喜参半,悲的是她真的被李园以妹之名献给了黄歇,并且是用这样令她不悦的方式;喜的是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中便有了一个微茫的、浅弱的盼头,盼着每月短暂的两天,这两天便是她与外面世界产生交集的唯一机会。李环久久地坐在案前,一会儿满含着对李园的怨怒,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李园本不愿黄歇选中她的;但那样的话,他为何要带她来呢?这位权倾朝野的春申君大人,又是什么性情人物呢?
下个月又是仲春,对于季节更替,岁月轮转,李环已经没有太多的希冀,左不过年年都是如此。不过这天的餐食格外丰盛,而且不是下人送来的,而是黄歇的一位名叫青音的宠姬亲自端来的。
李环向青音行礼道:“想不到姐姐今天亲自光临,实在荣幸。”
青音大约二十岁出头样子,蜂腰削肩,一身水绿色长裙,是最典型的楚国美人。她将食盒放在案头,十分亲昵地坐到李环身边,柔声问道:“是我做姐姐的照顾不周,怎能让妹妹你一个人用饭呢。”未几,青音接着问:“李环妹妹今年芳龄,是哪里人氏?”
李环答道:“回姐姐话,我今年将满十八,本是赵都邯郸人。”
青音笑道;“邯郸好呀,我宗周诸国,属邯郸人最风采俊雅,打扮入时了。”
李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有人和自己一同吃饭,说话解闷,总好过独自一人。
青音又开口问道;“李环妹妹来令尹大人府上有月余了吧?”说罢打量四周,惊讶说道:“你房里竹简甚多,喜欢读书写字吗?”
李环答道:“长日无事,给自己解闷而已。”
青音说:“怎么会闷呢?外面天气渐暖,你我二人吃完这顿,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李环笑道:“那是再好不过,多谢姐姐邀请了。”
饭后,青音带着李环来到府门口。几个随从赶来四五辆马车。青音说道:“我与婢女坐第二辆车,环妹妹,你坐第三辆车。”
李环有些诧异:“不是你我同坐一辆马车么?”
青音笑道:“你上车便知了,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
李环觉得这马车比李园府上的宽大不少,便更觉得忐忑起来。如此兴师动众的阵势,难道是专为她李环而来?
随从为李环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车里空空荡荡,只有黄歇一人。李环上车后,背后的车门轻轻关上了。她低垂着眼睑,轻声说道;“见过令尹大人,令尹大人安好。” 黄歇说道:“李环,你抬头让我看看。”
李环抬起眼睛。黄歇穿着便服。他看起来约莫四十,方长脸型,神态自若,颜色柔和,似乎心情不错。
黄歇细细打量这个妙龄少女。若论惊艳妩媚,李环全然不及青音,在他的众多美妾里,顶多算中上;但她眼里的坦然大方与全无惧色,则令他黄歇印象深刻,似乎在昭示着她的某种果断与勇气,一分不输与男人。
黄歇问道:“你方才叫我‘令尹大人’。你知道我做什么的吗?”
李环答道:“您是楚王身边最得力的臂膀,为我王对内治理百姓,对外伸张大楚。您还是当今四君子之首。”
黄歇本不指望李环能有什么惊人之语,只是想试试李园这个妹妹的深浅。不过李环的回答,倒是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他接着问:“哦?看来对另外几人,你也有所知晓。那说说看,在你看来终究是我黄歇更厉害,还是他们三人更有本事?”
李环答道:“论及治家之业,治世之术,固然是各怀其能。但在我看来,还是您更高一筹。”
黄歇说:“愿闻其详。”
李环接着说道:“平原君赵大人,孟尝君田大人,信陵君魏大人,此三君子皆系诸侯亲宗,与国君一家之姓,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唯独大人您,与国君无亲缘私交,以己之力雄踞庙堂,得蒙君恩长幸不衰。”
黄歇抚掌而笑:“好!好啊!李园这个妹妹,绝非一般女子。你可坐近些吗?”随即拍拍身边的座位。李环起身,坐在春申君身侧。黄歇温和地笑着问李环:“今年多大了?来我府上月余,可还称心吗?想做什么,可随时叫他们帮你。”
李环答道:“将要十七了。来府上一切都好,谢令尹大人。”在二人的往来对话中,马车已经驶出城外。黄歇打开车窗,对随行的仆从说道:“就在此地吧。”随从们纷纷下车,在车队停靠的的周围空地上支起帷幔。很快,有近侍来报:“大人,已准备妥当了。”
黄歇执起李环的手,轻声说道:“我们下车吧。”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对权倾朝野的黄歇毕恭毕敬,也对跟在他身边的李环毕恭毕敬。
黄歇对侍从摆摆手:“好了就先退下吧。”摆着各色果品与菜式的红漆大案上,全无其他宾客,只有黄歇与李环二人。
天已擦黑了。在昏暗的烛光中,李环看到黄歇的眼中有一丛火焰在跳动。他半身靠近,喉咙里有些沙哑地说道:“环美人,不要再叫我‘令尹大人’。”
李环默默无语,继而答道:“子歇,夜深露重,再加件披风吧。”
黄歇在李环耳后呢喃道:“不妨,你觉得冷,我们就到帐幔里去。”黄歇带李环进了帐,侍卫吹灭了门外的灯,把一层层厚重的帷幕、纱帘依次放下。婢女来伺候黄歇更衣,李环也换上便服。两人卧在榻上。
黄歇低声道:“许多年了,没人再叫我‘子歇’。环美人,你和她们不一样。想想,当初穆天子西狩,见西王母,也是我们如今的情形。”
李环说:“子歇怎能谬赞我为西王母,我受之有愧。”
黄歇断断续续地说:“此话是真。将来你便如西王母,我为穆天子。”这句话让李环打了个激灵,想到也许黄歇当下意乱情动,无人处说些僭越的话也无妨。
在一片漆黑的掩护下,李环感到黄歇的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游走。有什么东西附着到了她的筋脉上,就像一条干燥的、温软的蛇,试探着朝前爬行,偶尔它的肌肉深深地收缩一下,那纠缠的感觉便又紧了一重。它在浓稠的空气中不时吐着信子,摸索着比黑夜更黑的、秘密的甬道。它一边用力推挤着、缩紧自己的骨骼,想要钻进狭缝;一边张嘴吐纳、压碎着猎物——可能是一枚野鸟的卵。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唤醒了李环四下飘荡的意识。
黄歇在黑暗里,只能听到他低声的呼吸,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接着说:“只可惜,人神殊途,萍水相逢。穆天子与西王母,他们二人,终究也只是那一夜金风玉露罢了。”
李环不明白黄歇此话是何意,也没有问。
在这之后的十余天里,李环几乎得到了黄歇的专宠。不过,和其他妻妾不同的是,黄歇总带她离开春申君府邸,留宿在外,每次也都只有青音和几个固定的仆从随行。很快,黄歇就因为公务要留宿在楚王宫,暂不回府了。
李环并没有因为这十几日的特殊优待,而忘记她与李园的约定。事实上,她对黄歇很难说得上有什么倾慕之情。因为他身上有太多陌生的、难以把握的东西,他身在庙堂,志向也丝毫不在她李环的温柔乡。
到了四月下旬,淮南的气候已经很热了。李园每次都派遣赵湟来送信;李环也每次都把黄歇赏赐的东西分出一些,塞给赵潢。这样一来,赵潢折返于李园府、黄歇府之间,十分殷勤。
大多时候,李园送她的是新烤出来的竹片竹简刻成的书籍,偶尔也让门人给她捎来家乡的物产和父母、弟弟的消息。李环从这些信件里,得知她那疾病缠身的祖父已经去世,父亲用她的聘金开了个乡间学馆,她的弟弟也在那里读书。母亲操持家务之余,偶尔给富绅们做点零活,家中生活大有改善。
李园的书信,时常让李环得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赵国的国势日渐衰微;秦国的虎狼之师常常袭扰秦赵边境,偶尔需要楚国派兵相救。寿春此时较为安全,但比起过去,已经是大大不如了。李园还常对她讲述楚国最盛时郢都的人情风物,追忆起那熙熙攘攘的市集、长江边丰富的鱼米飨宴、屈子笔下壮美的巫峡、南方泼辣多情的湘女。看着李园的信,有时李环甚至会想,当初自己在李府的时候,怎么没有和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呢?难道人都是这样,面对身边可及的,反而三缄其口;一旦分别,又有说不完的话了么?
其实对李园来说,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遗憾。他看到李环托赵潢带回的玉簪,有些后悔没有趁她在自己府上的那一年里,多了解这个女子。两封书信下来,李园对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更是感到有趣和神秘。她可以理解与回应他说的每一句话,听懂它们的弦外之音;她对自己这个年长二十岁的兄长对答如流,时有惊人之语。回想自己往返楚国故地、楚赵边境、替春申君效力的所有刀头舔血的日子,每一天都神经紧绷、朝不保夕。
十余年来,他的心已经硬了,他的双眼再难分辨出世间的颜色,他的满腔热情化为凄风冷雨,夙夜饮冰。那些辉煌的往事已成过去,他的梦想随风飘散,化为焦土。面对全府上下对他恭敬又惧怕的态度,面对那些心怀怨怼的姬妾门人,面对满朝官员对春申君一派的施压,李园时常感到未来无望、心已成灰。他可以在不谋面的字符里倾注心血,把相对真挚的自我,剖白给不够熟悉的李环。
这是个风雨飘摇的乱世,连楚王、连周天子都无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乱世。谁也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每天睁眼一摸,脑袋还在脖颈上,便默叹一句万幸了。如此一来,李园更加珍视这艰难时世里告慰老怀的一封封竹简。他们的书信不知不觉地变长,从一开始的互相惦念和问候彼此,变得无话不谈。
李环常常怀着对每个月那两天的期待,在床上抚摸着那些竹简沉入梦乡。
五月底,到了楚国王孙公子出游、百姓也结伴祭奠屈子的日子。青音这天来到李环院门口,对她说道:“环妹妹现在越发懒了,今日天光明亮,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呀!”李环神思怠惰,随口问道:“青音姐姐,我不想去,你们去吧。”
青音问道:“你没听说过吗?孔夫子那个时候,卫灵公还带着他的美妾南子夫人踏青呢。你就这样在四尺院墙里蹉跎青春,也太无趣了吧。这样,你不出门,总得上我那里去拿点蒲草包的饭团吧,我们要拿到江边去,一部分投放江里祭奠屈子,一部分留着自己吃。”
李环起身道:“好,多谢青音姐姐。”
刚一起身,李环就感到目眩神迷,站在原地一阵干呕。青音看李环脸色苍白,连忙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环扶着墙壁,缓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也许是吃坏了肚子。”青音想了想,说:“你先到床上去躺好,我去找女医官来,给你看看。”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府上的女医官来了。一番问诊下来,女医官对青音说:“请娘子随我来。”
走到门外,女医官低声对青音说道:“环姑娘可能遇喜了,只需要再问问婢女便知。”
青音叫来浆洗衣物的婢女问道:“环姑娘近一个月来,有过月事么?”
婢女答道:“环姑娘近日来……内衣物上未见葵水。”
青音安顿好李环,回到自己的院子,取出竹简匆忙写了信,叫府上的信使务必尽快进宫,把信亲自交到春申君手上。
李环遇喜,黄歇大喜过望。他吩咐青音带领几个心腹下人,好生照顾李环。
妊娠之初的不适持续了小半月,这其中除了饮食起居,李环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睡觉。春夏之交,淫雨霏霏,令人更觉昏沉。
待晴朗的日头重新挂上天空,李环已经从强烈的害喜中恢复了。
这天,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佩剑随从,敲开了李环的院门。还没等李环问明二人的来意,只见两人摆了一个示意静默的手势,向李环跪地一拜,迅速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封小巧的竹简递上。
李环看了看两人,将信上的火漆封取下,然后快速默读竹简上的文字:
李环亲启
五月廿四日卯时,梳妆毕到府门口等候。切切谨言慎行,尤其少说多看。楚相印
李环点头收起竹简,两人施礼告退。
很快就到了信中约定的日期。青音这天早早叫李环起床洗漱,穿上最时兴的华服锦衣,连同周身环珮,面上脂粉,将李环装扮得伶俐整齐。青音最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见李环鬓发如云,唇红齿白,远观近看,十分夺目。青音满意地说道:“不错,都妥了。李环妹妹,上车吧。”
车声逯逯,车辕与辐条的铮铮响声,像是在开启一栋历史久远的古宅大门。在李环印象里,这一路似乎并不太远。当车门重新打开的时候,眼前的场景令她无比震撼。
眼前是一座远比李园府、黄歇府更加恢弘气派的门楼,两边是高大的围墙、花木掩映的苍翠园林和潺潺流水。跟随侍从引导,李环与府中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豪华庄园。五彩斑斓的百鸟从眼前飞过,丝竹悠扬的旋律不绝于耳。年轻美貌的侍女一行行列队行进,手中尽是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
李环暗自思忖,比黄歇府更加煊赫的,也只有楚国的大王宫了。楚王宫,这个曾经存在于李园口中传说之地,原来就这样无比真实地伫立在这里。据说,眼前的宫殿院宥,比起原先郢都的楚王宫,已经缩小了很多。即使如此,也足以让李环眼花缭乱了。
李环跟随在一列宫女身后,走过幽静的林荫道,走过荷花盛开的小池塘,走过芬芳馥郁的大花园,终于来到凤仪宫宽阔的台阶前。
宫女们恭恭敬敬地站在台阶两边,把中间的路让给李环。她定了定神,坚定、大步地拾级而上,朝着那未知的宫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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