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环一步一步地走到台阶的尽头,一道雄壮的飞檐映入眼帘,一层层青瓦像飞龙口中的獠牙,将要把房檐下的众人吞噬。一名头戴高帽的近侍弯着腰,用与一般男子略有不同的声音向李环说道:“美人请进吧。”
李环被他怪异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她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喉咙,总算没有喊出声来。一进宫门,两边迎来四五名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宫女,将李环引至殿内,一扇山水屏风之后。其中一人对李环施施然一笑:“请美人在此,稍等片刻。”
李环等待的片刻,就像数年一样漫长。将自己带进王宫的,除了黄歇不会有别人;但是,来这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却全无头绪。
身后传来沉重的拖动声音。李环眼前的景象逐渐黯淡下来,身后的宫门被关上了。
过了许久,李环感到身后一片光亮。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欢快男声说:“你是令尹带来的吧?转过来,让寡人看看你。”
听到“寡人”二字,李环差点惊叫起来。她徐徐转过身去,低垂着眼睛,用身上所有的感官识别着眼前人。李环仿佛感到,这位楚国之主和自己平日里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似乎穿着便装,步履轻快,甚至有几分稚气未脱。摸清这些,李环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下来。楚王端详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黄歇是你什么人?”
李环跪地行礼:“回大王,民女李环,今年十七,本是楚国令尹黄公子歇门客,李园之妹。”
楚王道:“好,李环。寡人再问你,是否识字?会什么技艺吗?”
李环答道:“回大王,民女对楚地文字大体认得,会琴技和唱曲。”李环原本也会乐舞,但自己此时身子不便,于是未说出口。
楚王颔首说道:“让她们带你去更衣,今晚与寡人一同用膳吧。”
李环答道:“是,大王。”
王宫宴席,满是佳肴美馔,鱼肉熊掌,许多都是李环从未见过的。然而,面对如此阵仗,平民出身的李环自然有些手足无措,食不知味。楚王却十分随和自然,席间一直在询问她中意哪道菜式,是否需要更换杯盘碗盏等。
宴毕,楚王叫来几位宫人,要她们在王宫偏殿找个好些的房间,好生安置李环。至于器物用品、衣服首饰,皆从后宫支取。
楚王由黄歇引荐得此美人,尽日与之乐舞助兴、音律相合,好不快活。寿春都城尽日丝管之声,绵延不绝。平时,楚王将王畿要务,统统交由黄歇处理,自己则带领众姬妾在后宫、园林纵情声色。
如此过了十余日,李环对王宫生活逐渐熟悉起来,将楚王侍奉周到,自处时也不急不闹,十分乖巧。
没过几天,女医官来给刚入宫的女子做例行检查,发现李环已经怀有身孕。
楚王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召来史官、近支王族、百官与公卿世家之长。楚王在大朝会上,按捺不住欢喜地说道:“众位爱卿,寡人新纳的美人李环已经遇喜,大楚后继有人了。”
众卿百官一时间陷入令人怀疑的静默。过了不知多久,黄歇率先深深作揖,对楚王贺喜道:“臣恭喜殿下子嗣绵延,祝我大楚江山永固,传袭万代。”一瞬间,殿内一众人等,如梦初醒,纷纷跪拜、叩首,向楚王贺喜。
李环平静的后宫生活,被众多下人们围绕着。为了将这唯一的楚王子嗣平安诞下,李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规格全部依照先王后旧例。
一天,宫外送来一封书信。李环让下人呈上,看到那熟悉的火漆封,心中再次涌起了对往事的眷恋。
吾妹李环亲启
知你安胎待产,十分挂念。孕中不可贪嘴多食,不可久卧不动,不可耽于沉睡。否则胎大难产,躯体无力,母子危殆。切记切记。
李环毕竟年轻体壮,又是久习乐舞之人,孕中并无惊险,平平安安过了七八个月。
最近,楚王宫里风声紧张,从文武官员到洒扫仆从,人人行色匆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楚王最为看重的环美人,已到临褥。为预防万一,王宫总管、内务官特地聘请十余位民间游方巫医、行走江湖的稳婆与本地产科圣手,纷纷进宫待诏听用。
令尹黄歇也派自己最信任的宠妾青音入宫,陪伴李环说话解闷。这天,两人在王宫后花园里赏花闲坐,一群宫女下人,远远地跟在后面。青音说道:“环美人这次如果能给大王生个儿子,那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环说道:“不求飞黄腾达的好日子,只求无事便好。”青音凑过来耳语道:“当今大王年轻,尚未立后。你就没想过当王后?”李环笑笑不说话。突然,她感到腹部一阵痉挛。李环敏感地意识到,她才来到王宫八个月,孩子就要如期到来了。
李环赶紧向青音示意,先不要引起旁人骚动。青音扶着她,慢慢往寝宫走去。李环这一路上神思恍惚,心中七上八下。她一直刻意少食多动,就是为了不让孩子在肚子里生长太快。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能晚一些来,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心虚没底。
青音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安慰似地对李环说道:“环美人,你这几个月思虑太重,或许要早产了。别紧张,我会陪着你的。”
李环最初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躯体偶然的抽搐。随着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她知道她今天必须面对这一刻了。
她躺在产房的草席上,等待着体内疼痛的浪潮再度侵袭。与此同时,楚王也获知了消息,登时抛下朝中众人,向后宫内院李环居所,兴冲冲地奔走而来。
李环眼前发黑,浑身酸痛,所有骨头都像要折断。那个楚王为绵延血脉而视若珍宝的世子,那个本是黄歇的孩子,现在急着要出来。她神经质地发着抖,冷汗从鼻尖流到眼角,蜇得她睁不开眼睛。
李环不停地向下用力,几乎接不上下一口气。然而一旦松懈,她又要重新开始。
这一定是男孩,一定是。如果不是,黄歇还会送新的美人进宫。一个没有靠山的女子,余生都要在冷宫度过。
楚王熊完在产房门外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苍天在上,祖宗庇佑,环美人一定要顺利产子。大楚八百年国祚,不可断绝。请让我芈姓熊氏千秋万代,王基永固。
一阵尖锐的痛感过后,她忽然感到无比轻松。李环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旋即袭来,将她拖进了无限虚空。
李环从昏昏沉沉中苏醒,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在黑暗中多久了。一个宫女惊呼:环美人醒了!众人齐刷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向李环贺喜。她听到自己从冒烟的喉咙深处吐出来几个字:让我看看孩子吧。
青音把一个小小的襁褓抱过来,笑着说:“看看吧,大楚后继有人了。这都是我们环美人的功劳。”
李环感到后背完全不能动,腰部以下就像断掉一般毫无知觉。总算有惊无险,是个男孩。她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好,好啊。”
如此半睡半醒了几天,李环已经可以在仆妇的小心搀扶下,起身站立了。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喜悦,好似自己独自一人的生命历程,开始有了延展。
楚王终于盼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他连续多日沉浸在终于不用愧对先王的欣喜中,一扫往日的愁容与羞惭,变得神情轻快无比。孩子满月后的第一天,楚王下朝后来到了李环的居所。几个宫女围上来,替他换下朝服,穿上便服。李环恭候楚王更衣完毕,走上前来行礼。
楚王笑道:“寡人已为王子取名为‘悍’。环美人为寡人诞下王嗣,于我大楚有功。寡人必将奖赏于你。环美人,你的位份该进了。”
李环答道:“嫔妾与子悍谢大王。天佑大楚,嫔妾不敢贪天之功。”
楚王说道:“寡人已经安排令尹草拟诏书,安排册封之礼,要立你为后了。”
李环一听“令尹”二字,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不过她还是努力平复下来,笑意盎然地对楚王说道:“多谢大王。”
李环封后那天,百官在列,她看到了她的故人,李园和黄歇。他们两人面无表情地伫立在一群身着朝服的官员之中,和其他人一起静待礼成。
大内官宣读诏书,拖长的声音响彻宫宇:
美人李氏,静美妍丽,德被海内。垂范宫宇,深得朕心。诞育王嗣,特立为后。望教养子侄,为天下效。
后宫中的岁月一年年逝去,无数的暗流汹涌,无数的午夜梦回,李环也在楚王宫中的长日漫漫里,一点一滴消磨着青春。
李环一朝为王后,便没有再为楚王诞育一男半女,其他妃嫔虽然时常蒙受召幸,也全无动静。渐渐地,李环心如止水,她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在唯一的孩子,楚王世子悍身上。她看着这个并不属于芈姓熊氏的后人,学会了爬行;继而学会了坐卧行走,学会了一颦一笑,学会了说出一两个含混不清的词藻,学会了读书写字。她总能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她不得不心惊胆战地承认,他和他真正的父亲已经越来越神似。她预料迟早有一天,那人会直接站在这个孩子的身后,以前朝辅臣的身份,再扶他一程。李环知道,这些年来,黄歇的每一天都在为之努力布局。朝堂政事,是天下大计,也是他春申君棋盘上的游戏。
李园的书信近日来得越来越稀疏,有时候不仅不见送信人来,甚至就连每月初一的大朝会,也极难见到李园的身影。李环偶尔会想,他在做什么?自己已经贵为王后,这个大国舅却越发地低调、孤僻了。从前,当她还是一个年轻少女的时候,李园对她曾经有过数封无话不谈的密信,而现在,回忆起那些年他们的相逢与知交,不禁感叹,恍如隔世。李环无声地坐在王后宫中,在夕阳下尽显幽暗的大殿深处,凄凉地微笑着。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王宫中举办了大宴会。李环虽然对这个大王无甚深情,却也悲哀地发现一道道皱纹已经爬上了那曾经年轻的脸庞。偏安寿春这些年,楚王没有一天不想要恢复父祖的荣光,却又一年一年地蹉跎、作罢。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心灰意懒,他无所作为,只能躲进深宫、逃避现实,在声色与酒肉之中慢慢变老。
这天,李环在自己宫里,闭目休息。忽然外面乱哄哄一阵嘈杂,宫门大开,宫女来报,一名王宫内官慌张失措地前来求见。李环深深地吸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内官低头快步走到李环面前,跪拜抢地,惶恐说道:“禀告王后,大王……大王怕是要不好了……”李环大惊,立刻起身说道:“不许胡说,大王怎么了……?!你快起来,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王后已经顾不得许多,带着世子悍,跟在内官身后朝楚王的寝殿赶去。大殿宫门洞开,医官、宫女、巫祝等各色人等,出出进进,个个神色紧张。看到这样景象,世子悍望向自己母后,看到李环也惊慌不已,他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李环稳了稳心神,对儿子低声说道:“不要怕,你是楚国的世子,你若哭了,其他人都会害怕的。悍儿,不要哭,跟着母后走。”
殿内众人看王后到了,纷纷围上前来,报告楚王的消息。李环这才得知,昨夜楚王与新进宫的几名妃嫔玩闹到半夜,突然倒卧不起,吓得在坐几人惊声尖叫,衣不蔽体地逃窜出来。大内官让人把守宫门,将几个妃嫔关押起来,宫中留一道门,供巫医、楚王的贴身仆从进出。到了上午,楚王已经双眼翻白,浑身冷汗如洗,进气不及出气了。
楚王躺在床榻上,李环上前查看,他形容憔悴,脸色晦暗,发黑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眼泪。李环跪在地上,让侍从捧上绢帛与清水。她说道:大王,让臣妾为你擦擦脸吧,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话了……”说着,一股强烈的无奈,化作苦苦忍受多年的一阵心酸,从李环的喉咙深处直冲鼻尖。她看着这个陌生的、满身绸缎的男人,深深地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观察过他,这个血统高贵的芈姓熊氏子孙。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人,也从未想过要试着了解他,试着去爱他。爱这样的字眼,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太过沉重,她不应该将自己的心系于任何人,她必须把所有可堪成为爱的情绪和悸动,狠狠扼杀在萌芽里。但是,看着这个毫无生气的将死之人,感受着生命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流逝,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她到底是不希望任何人,直挺挺地陨落在她的面前。
直到现在,她方能感受到楚王熊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满心压力,越来越缩小的国土,他所承受的来自祖先与臣僚们的巨大期望,都化成了夜夜笙歌与日日逃避。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沉浸在美妾娇娘的温柔乡里,想要寻找一个自由自在、不受他人与自我谴责的去处。
楚王想抬起手,却已经抬不动了。他从颤抖的、沙哑的喉咙里,冒出断断续续、不成意思的言语:
“王后、寡人不想……你要陪着我……寡人、与你……这里很黑……寡人恐怕……”李环把脸凑近楚王的嘴边,她听到楚王的嗫嚅,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个男人已经感受到死亡的迫近,感到恐惧无比。所以,他要自己殉葬。
李环赶紧四下扫了一眼,还好,大王身边除了她并无旁人,史官也尚未赶来,大内官站在数丈之外,也断未能听到楚王方才的言语。
李环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求助般地高声喊道:“悍儿,你、你快过来!”
世子悍像一只幼小的兽类,躲在廊柱之后,他盯着床榻之上将死的父王,颤抖地乞求道:“母后,儿臣不敢看,儿臣害怕!”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听到稚子嚎啕,楚王突然清醒起来,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有了神采,努力地做出一个摆头的动作,眼珠四下转动着,寻找儿子的身影。
李环三两下爬到世子悍身边,将孩子一把抱起,放在楚王近旁。她将儿子的手,放在楚王虚弱的手中,流着泪说道:“悍儿,快抓住父王的手,告诉父王你来了。”世子本已吓得魂飞魄散,看到楚王刚刚恢复了一点神志,便稍稍抑住哭声,瑟瑟发抖地盯着楚王。
楚王盯着世子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串音节:“你,不像,不像,但我却多希望、你就是、是我熊氏的后人……寡人有疾,他们说,寡人命中…无子,可是祖宗成法,不可改易……大楚将托付于你……你要、替寡人守住寿春,大楚已绵延、八百年,到此……存亡之际,便再无退路了……”
说到此处,楚王喉咙里冒出一连串水潭深处,气泡破裂一样斥斥作响的颤音,那令人心悸的神经质的抖动,让李环明白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最后关头,楚王解脱似地叹了一声:“王后,你不必去。”
旋即,那盏盘桓在他体内的灯火,熄灭了。
李环顿时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让她几乎无法站起。她一步一步爬行到床榻边缘,扑通一声滚落在地。霎时间,垂首站在下面的众人,听到王后用变了调的恐怖声音说道:“大王,薨逝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