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侧看台。
“他就是启其明?”灵玦宗弟子交头接耳。
掌门说过,启其明是萍乡城内唯一能让他出剑的人。
连少杰:“可他不是身价太高没人雇,回南陵老家了吗?”
连奉宗压住弟弟的不敬之词:“陛下坐拥四海九州,自然出得起剑疯子启其明的身价。”
花月执扇的动作顿住一瞬。
黑衣剑客周身的气息凝实,是李不疑所见过最接近剑神的人。
若换个地方,他可以凭依灵玦宗护山大阵,利用山川地形,轻松克敌制胜。
若没有地利,至少,他可以使用修为,拔剑相对,以自己的风雨剑领教剑疯子的剑。
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擂台空无一物,手中只有一柄折扇。
启其明缓缓说出几个字:“杀了你,剑神会出手吗?”
李不疑展开一节扇骨,露出的扇面几乎未起到遮挡作用,他身上沾了更多的血,血色明艳,更衬出面如白玉,美得惊心动魄。
“你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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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刀兵相接,兵戈交缠,传到皇帝所居的北侧看台,只剩下微弱的嗡鸣,像极了夏天草丛中的蛐蛐鸣叫。
江雪记得,小时候师兄给他抓过,让他拿去和小祁斗蛐蛐玩。
皇帝看胜武之会的比斗,大概和看蛐蛐相斗差不太多,蛐蛐死了可以换一只,皇帝可以随意差遣皇家武卫,都统,前卫,士官都齐了,整队编制齐全,真看得起他。
皇帝拂了拂棋盘上不存在的灰,捞出几枚棋子把玩:“江真人,棋力如何?”
江雪:“不会。”
皇帝动作一顿:“可要让子?”
江雪:“不下。”
这是实话,师兄走时,尚未来得及教他下棋。
脾气再好的人,被连续拒绝也该生气了,何况这个人是皇帝。
皇帝面色微愠,松手,棋子从手心滑落,与棋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雪:“你我都已落子,大可坦诚些,不必拿棋盘装模作样。”
剑神的目光直视擂台,棋盘为擂,棋子为人。
皇帝略带怒意的表情怔住,很快笑了起来——他果然并未生气,正应了江雪那句装模作样。台下,武卫与花月战斗正酣,看不出所以然来。
遣人取来筹码,说要与江真人开一场赌局,真做成一场斗蛐蛐似的儿戏,始终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这样破不了局。
江雪想了想,试探道:“我不是与你谈现在的比局,而是全篇布局,将我,将你,连家,风云商行,吴氏,在场所有人都当做棋子算计在内的棋局。”
自他下山以来遇到的所有人,连少杰,花月,吴秀钰,风轻,一股无形之力将局面推到了今天的情状,人间皇帝与剑神相向而坐,谁是真正设局的人?
“你装出执棋者的样子,实际上,你我都是棋子,你比我更想知道背后的执棋者。”
“现在,陛下是否愿意坦诚与我谈谈了?”
人间皇帝的眼睛中,第一次完整地出现了灵玦宗的江掌门。
江雪知道,他猜对了,皇帝确实并非掌棋之人。
皇帝总算有了点诚意,说道:“江真人是个妙人,那朕也开诚布公了——朕要找一个人,一个让朕与江真人敌对的人。”
“朕素来敬重云华真人,连带云华真人留下的宗门,朕也是另眼相看。今日本没必要闹到如此难堪的地步……”他指的是命令皇家武卫以多欺少。
他声色俱厉,责问连家家主:“连恩吾,朕要你的解释。为何同意吴氏的交易,将吴家的人引荐给风云商行?”
皇帝还在试图把控话题走向。
江雪直言:“我只问陛下一句,为何非胜不可?”
皇帝身形僵了僵。
与此同时,看台下多了一个恐怖的气息。
皆杀境大圆满,他来了。
皇帝松了口气,坚持道:“朕不明白江真人的意思。”
“是阵。”江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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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阵。”
两侧看台的话在同一时刻重叠,指的不是同一件事。
世家子弟木愣愣看着守擂之人展开的扇面,纹路之复杂闻所未闻。
花月只开了两节扇骨,便挡住了极高修为剑客的威压。
让等待花月爆体而亡的程尚青气得吐血。
藏爻步水平,藏识阵破阵,这还藏了把宝扇,他观澜剑是有多差劲,才被这凡人如此不放在眼里?
没人再关注观澜剑的反应,所有人都在看启其明和花月。
“往届胜武之会……”
有人接话:“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从未有武人将之作为扬名立万的场所,某种程度上,胜武之会只是世家贵族推杯换盏、利益交换,最后向皇帝陛下聊表忠心的武会。
今年因为剑神的参与,竟让他们见到了真正的大能斗法。
李不疑摇了摇折扇,催促道:“出剑呀。”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怕剑疯子。
他要激启其明出剑,以冰冰的悟性,只要看过启其明出剑一次,启其明就必输无疑。
那样的话,即使他死了……
风轻眼观南璧唇角笑意,暗暗皱起眉,但愿南璧听进去了他的劝告……风云商行暂时不想失去李大宗师这颗摇钱树。
启其明并未出剑,而是将剑换到左手,盯着持扇的凡人道:“你不配。”
他的剑是给剑神见的,剑神不来,他就不用。
左手出剑,无人看清他的剑路,反应过来时,启其明已和花月交换了位置。
连少杰喃喃:“好快的剑。”
然后立刻紧张地看向花月,快剑一闪而过,对手慢半拍缓缓倒下,说书人都是这么讲的,花月还好吗?
俊俏的幕僚只是抖了抖折扇,现在扇骨开了五折,侧过身朝启其明玩味地笑,道:
“空了。你也配称剑神的剑?”
启其明冷脸不答。
刚才他看到,凡人的诡异步子躲了一半,剩下的剑势用扇中阵法来挡,不是完全没中。
花月继续挑衅道:“剑宗向来以剑神真传自居,连基本的剑出必杀都做不到,也好意思称自己为剑神的传承,剑神的剑可不是你这样。”
他说的切中要害,找再多理由,一剑没杀就是没杀。
启其明:“闭嘴。”
花月偏不,继续道:“依我看,你用的是‘伪剑’。”
话音未落,一剑携磅礴灵力砸来,剑中暴躁狂乱之意尽显。
随着这一剑,遥远的天外,乌云开始聚集。
看台之上的人,尚且只觉得空气发闷,连少杰摸了一下脸,干的,但他几乎以为下雨了。
第二剑,又没有死。
他分明已经运起修为用剑,虽然是左手剑,但不该破不开那把奇怪的扇子。
那幕僚感叹:“哎呀,好险。”
状似惊讶,分明是在嘲讽他的剑太差。
剑神一脉的剑,连出两剑未能饮血,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
“我看,还是南璧比较强。”看台上有人说。
连少杰:“什么南璧?他是花月。”
“知道,但那宝扇肯定是南璧的作品,将此等繁复阵法融进一把扇子中的,世间只有一人。”
“他用南璧的作品对决剑疯子,自然是南璧的代表。”
连少杰恼了,他是挺喜欢南璧的,也没哪都说啊:“你们整天南璧南璧的,烦不烦?换你上你行吗,他就不能只是花月?”
还有人想争论,忽然,一声刺耳的剑鸣划出。
几人同步向声音源头看去。
是启其明,他将剑翻了个面,换回右手。
剑自鞘中脱出,发出刺耳的剑鸣。
他看到,幕僚手中折扇开了八折扇骨。
只剩一折。
李不疑微笑,悄然撑开被他藏起的一折——方才第二剑,他其实尽了全力去接。
这样便好,他已替师弟诈出剑疯子真正的剑。
“你确实是值得我拔剑的。”启其明重新以右手持剑,再次凝聚剑意。
刹那间,乌云卷集,天昏地暗。
看台争论声停止,头顶乌云浓密,空气中凝结的水令人喘不过气,伸手触天,才发现这团浓云已近在咫尺。
连少杰怔怔抬头,传言方外大能用剑,能引天象变幻。
这才是剑疯子真正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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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侧看台有江雪,任外面风起云涌,灵气激荡,余波冲到剑神周身,登时消散,变得乖顺。
掌门剑在鞘中颤抖,似乎对接下来的对局急不可耐。
江雪按住震颤的剑鞘,还不到时候,花月得再撑一会。
皇帝仍在笑,笑意未达眼底:“江真人猜出来了。”
阵法,是师兄手把手教他的,皇帝执着于胜武之会胜负的原因,在江雪看来再清楚不过。
江雪:“胜武之会十六年一度,至今已经举办两百余届,每届均由皇家得胜,届届如此。皇家如此执着胜武之会得胜,因为胜武之会的本质是一个阵法,胜,就是阵法的条件。”
“有人买我出手取胜,要的不是胜武之会的结果,而是破坏阵法启动条件。”
“你想破头,也想不通吴家怎么会有这个胆子,敢求这一胜。你会思考,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是谁,是什么动机,是知道了什么?”
“于是你派人调查,都有谁与我接触,你查了风云商行,查了扶风连家,查了尚邑吴氏,尚邑吴氏为擢升家族位次剑走偏锋找连家合作,扶风连家心有疑虑但忠心不改,只为风云商行与吴氏牵线搭桥,而风云商行选择参与,不外乎是为了赚钱,钱,名,权,每个人都以其恰当的动机参与其中,而你更加困惑不解,因为这些动机与你隐瞒的事毫无关系,结果却恰好针对了你真正要做的事……”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那江真人觉得,朕要做什么?”
“你要赢,这是阵法的一环。”
说到最后,仍是返璞归真,皇帝要赢,非赢不可,这事一目了然,也是本来重金请剑神去做的事。
唯有这件事,目的太过明确,无法隐瞒他人。
皇帝面沉如水,道:“是阵,江真人就要从了那个幕后主使?你我立场相似,这一场,本没必要打的。”
他还在试图干扰江雪的判断。
但江雪已明白那个人是谁——
吴秀钰。
不是扶风连家,不是风云商行,不是尚邑吴氏,单是出身芦苇荡的这个人。
那么他的立场……
江雪闭上双目,手已按在剑柄之上,听见高远之处乌云翻滚,雷霆隐于其间。
不需要江雪说,剑神持剑漠然不语,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想不通,他与江真人都身在局中,江雪从何处得出连他都摸不透的信息?
皇帝的神情冷得发寒:“江真人是执意与朕为敌了?”
事已至此,皇帝反而笑了:“可你来不及出剑了,剑宗的人杀了你的幕僚,这局胜负已定。”
拖到现在,无论剑神知道了什么,剑神已经输了。
看台之下,剑疯子的剑轰然坠落,灵力凝重,引风云变幻,积云垂落。
这一剑重极,看台之上亦感到万钧压力,镌刻在护栏的防护阵法光芒大作,隐隐见到碎裂的纹路蛛网般蔓延。
世家子弟神色恐惧,怎么观战也有生命危险呢?
风掌柜击掌,叫醒被启其明剑意卷进去的灵玦宗弟子,哎,世面见得太少,若是南璧在这,必不会有分毫慌乱的。
“补阵啊,后生们。”
灵玦宗弟子如梦初醒,立刻有剑的拿剑,有法器的掏法器,这才堪堪止住了皲裂的防护阵。
不敢想象处于启其明剑意中心的花月,承受了多大的威压。
他手中折扇已然全开,繁复纹路显露无余,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假借外物,终有限度。
身体的本能在叫嚣,让他调用修为。
但。
“他在干什么!”观战者看清花月的动作,惊呼。
只见剑意中心,李不疑一寸一寸收回扇面。
这扇子,他以后还要用,不能在这损坏。
不如相信师弟会救他。
扇骨闭合,威压的力量直接落到这具凡俗之身上,左肩的伤在这股压力下再次开裂,血流喷涌。
天地变色,乌云压城。
江雪仍立于高耸看台之上。
乌黑的疯剑携浓云积压而来。
精致折扇自纤长的手指间滑落。
皇帝说,他的剑来不及。
“咔”,剑自鞘中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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