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有如林乐钧此刻失控的心跳。
“谢兄……”
他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发出干涩的声音。
“我现在是在做梦吗……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闻这句,谢钰眼底闪过一道淡淡的笑意。
他抬眸看向石阶上方的林乐钧——短短三月不见,石栏村那个腼腆少年眉宇间已悄然褪去了几分稚嫩。
身形也似乎结实了些,不再那么单薄,下颌的线条也显出清晰的轮廓。只是此刻,或许是淋了雨又在冷水中浸泡太久,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倦意浓重。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亮的眼,与他对视时总会率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旁边。
“你觉得是做梦?”
谢钰忍俊不禁,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借着立于阶下的优势,轻易捉回了林乐钧躲闪的视线。
骨节分明的手从伞下探出,递向石阶上方。
含笑着道:“那你碰我一下,亲自验验看?”
一句温软的调侃,却让林乐钧瞪大了眼。
这些日子在香厨堂,他如同一颗被磨平棱角的石块,在繁重劳役与刻薄世情中艰难喘息,心防高筑,几近麻木,沉沦在望不到尽头的灰暗里。
谢钰却像一场沛然降临的及时雨,就这样猝不及防站在了湿冷的石阶上,站在了他面前。
——成为这森严如囚笼的书院中,他唯一能卸下所有防备、全心托付的人。
一时间,积蓄已久的委屈、深埋的孤独,连同被他强行压抑的思念,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未等话音消散,林乐钧已是不管不顾扑了下去。
冰冷的、带着泥泞气息的身体,就这样撞入谢钰怀中,疲惫的脸也重重埋入对方尚带着一丝干燥暖意的肩窝。
他真的……太累了。
粗糙冰凉的蓑衣边缘蹭过谢钰的衣襟。
他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力道撞得微微一晃。
自小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的本能,使他立刻了僵住身体。抬起的手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将人推开。
谢钰就这样拘谨站着,任林乐钧箍着腰,力道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正在这时,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闷闷从颈侧传来。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猝然刺入心底。
惹得谢钰素来沉静的眼底,竟泛起一丝不自知的复杂涟漪。
悬着的手终是轻轻落下。
他收拢臂弯,按紧了对面正微微发颤的身体。
“……小宝别哭。”
低沉的声线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我真的来了。”
—
雨势未歇,二人共撑一伞,踏着湿滑的石阶向上。
雨线密集如纱,淋湿了高处深色的屋檐。作为露华三斋之首,法理斋是书院治学中枢,斋院学子三十余人,气象自与别处不同。
穿过那道题着“明法”二字的厚重门洞,头顶终于有了遮蔽。回廊曲折幽深,连接着几进院落。廊外是庭院深深,即便在隆冬时节,满院的古松翠柏依旧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深绿。
廊柱上悬挂的明理楹联,头顶几步一遇的经义额匾,无不散发着久浸墨香的肃穆与无形的威压。
谢钰在廊下站定,侧身收起油纸伞。
一行积攒的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足下。林乐钧也跟着停步,顺势仰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颈侧吸引,一缕被雨打湿的乌发,正紧贴着他冷白如玉的肌肤,湿漉漉的发梢蜿蜒着,没入衣领深处。
林乐钧的脸像是被烫了一下,只慌忙垂下眼帘。清着嗓子若无其事开口道:“咳……对了谢兄,还、还不知你是如何来到书院的?”
没等谢钰回答,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黯淡的眼眸瞬间亮起一丝惊喜。
“莫不是你通过了入学考试,也来这里当学子了?”
听闻,谢钰握伞的手微微一动。
他侧过头,看向林乐钧眼中单纯的期待,仿佛被提到什么伤心事一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说来惭愧,”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透着一丝喑哑:“纸墨价贵,课业花费更是沉重,实非我能承担……只好退而求其次,寻了个书院书办的差事。一来能糊口养身,二来……也算能踏足这翰墨之地,与藏书典籍为伴,借光修习。”
他抬眼,目光落在林乐钧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却不想昨日刚刚上任,就遭遇了这等水祸。”
书办?!
林乐钧心头猛地一震——方才在藏书楼二楼,那几个杂役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议论起的新书办……竟然是他!
还记得谢钰曾说过父母亡故,孤身北上祁州投奔远亲,如今竟辗转到了这书院做起了书办……不知这短短三月,他独自经历了多少世态炎凉、辛酸冷暖?
前世寄人篱下的记忆碎片般涌上心头,林乐钧看向谢钰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心疼。
他上前一步,急声鼓舞道:
“谢兄!你既聪明又勤勉!书办的活计虽然劳累了些,但对读书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得的机会了!一定要坚持下去!以你的才学,日后定能金榜题名!”
谢钰静静听着,望着他满是热忱的眼。
不知怎的,像是被某种情绪忽然攫住似的,只低低叹息了一声。
“乐钧总是这样,给我鼓励……真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林乐钧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又妄自菲薄了。
“别担心谢兄!我永远相信你!”
谢钰移开视线,手腕轻抖,将伞面上最后几滴水珠甩落。
状似无意地扫过林乐钧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摞湿透的书册,眸色深了深。
“……罢了,不说我了。乐钧,我记得你应在香厨堂做着伙夫的差事,怎的今日却在此处做着杂役活计?”
听他提起香厨堂,林乐钧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廊外水珠连绵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敲出阵阵声响,听得令人心烦意乱。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怀中书的湿冷紧贴着胸膛,林乐钧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污泥、冻得通红的赤脚上。
这双格格不入的脚,踏足在法理斋精雕细琢的阁院中。像极了他这个人,被困在这文墨宝地的最底层,挣扎在香厨堂信奉的那套为人之道里,举步维艰。
他忍不住又飞快瞥了下谢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那沉静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似的,直抵狼狈的心底。
见他不直说,谢钰的语气中竟带了些少见的直白。
“有人欺负你?”
听到这句不容回避的问话,林乐钧猛地一怔。
张了张嘴刚想否认,恰巧旁边有几个抱着书的杂役匆匆穿过长廊,向法理斋深处走去。
他像是找到了逃离的借口,含糊道:
“……我怎么会被欺负呢?没有的事!这回藏书楼被淹了,山长焦急得很,我只是被师傅临时借来帮忙救书的。”
说着便下头,仓促顺着杂役的方向走去。
谢钰默不作声地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眸色沉沉,若有所思。
一时间,廊下只剩两人的脚步声,以及廊外那永无止境般的落雨声。
刚转过一道被枯藤缠绕的门洞,学舍的轮廓已在雨幕中隐约可见。
林乐钧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向谢钰,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
“谢兄,我得去暖阁晾书了,耽搁不得。”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正转身。
“乐钧。”
谢钰深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少年初显成年形态、带着韧劲的肩背。
诘问:“若不是受了委屈,刚才在阶下,你为何哭?”
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周遭细密的雨声,将林乐钧钉在原地。
他背对着谢钰,肩膀忽然狠狠绷紧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谢兄刚从亲戚家出来,正是心力交瘁的时候,又怎么能用自己的困境让他烦心呢?
过了几息,林乐钧才缓缓转身,努力牵起一个干涩的笑容。
“……那是因为,能在这里见到你,我觉得真好。”
“那边那个!磨磨蹭蹭迟来了这么久!还不快把书搬过来!”
一声极不耐烦的呵斥从侧边园林小径炸响。
只见一个身着深蓝院服、头戴方巾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檐下,一手叉腰,眉头紧锁,眼神不悦地盯了过来。
林乐钧被惊得一激灵。
“谢兄!学长催得急了,我得走了!我们……我们晚些再叙!”
话音未落,人已抱着那堆湿冷的书卷,像只受惊的兔子。埋着头跌跌撞撞冲向门内,身影迅速消失在光影里。
那人随即转向廊下静立的谢钰,带着不耐:“还有你!怎么还不动身?山长有令,所有……”
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感觉后脑勺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猛地回头,面上的怒色却在看清来人时瞬间僵住,慌忙躬身道:“山、山长!”
吴尚博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收回了手,声音带着些威严:“东屋那边刚送来的几箱古籍需要有人清点照看,子章,你先去那边盯着。”
魏子章虽满心疑惑,吴山长为何忽然敲他这一下。
却不敢多问,只恭敬应道:“是,山长。”
一边揉着后脑勺,一边纳闷地快步离开了。
吴尚博转而看向谢钰,移步至廊下,面上带着那层对学子的严厉。
“谢书办?”
他拧着眉头,目光紧紧锁住谢钰苍白如纸的脸,语气带着责备。
“你这风寒未愈,合该在屋里好生将养才是!怎还冒雨出来奔波?身子骨还要不要了?”
谢钰微微躬身。
道:“山长关怀,学生感激。不过学生既已上任,自当尽其职守,岂能因为一场小病懈怠呢?”
吴山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心疼:“老夫本意是让你将养彻底再来。你这孩子,性子还是这般执拗,非不听劝!这般强撑,耗的是自己的元气啊!”
“伯诚苦心筹谋,才为学生安排了这书院书办的身份,得以栖身于此。”
谢钰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学生不可负伯诚所托,也不可被觅得蛛丝马迹。”
提及谢钰如今处境,吴尚博也是心中一片苦涩。
最终叹息了一声,目光转向学舍敞开的门。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方才见你与那少年相谈甚欢,倒是少见你如此……平易近人?”
他深知谢钰性子孤绝,骨子里都透着疏离,极少主动与人相交。
并非倨傲,而是天性不重情感。
犹记得当年其父苏相病重,他身为亲子,记恨着当年父亲苛待母亲。借口案牍繁忙,在翰林院每日修书至三更,直至父亲病逝都未曾侍奉榻前,引得朝野物议沸腾,斥其不孝。
这样一个对至亲血脉都冷漠到绝情的人,除了那个永远笑脸迎人的韦伯诚,何曾见过他与旁人如此亲近?
——尤其还是一个普通的杂役。
谢钰沉默着,并未立即回答。
他望向那方灯火通明的学舍,敞开的门扉内,隐约可见一道绘着青松的屏风。
片刻,他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吴尚博。
一阵裹挟湿冷雨气的穿堂风倏然掠过,吹得廊下悬挂的灯笼剧烈摇晃。
“他并非旁人。”
谢钰道:“他是学生的……救命恩人。”
呜呜呜,苦命的小情侣,因为我节奏没把握好现在才见面!不过现在铺垫够了!从这章开始就可以谈恋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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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露华食记(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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