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什么样的?”
普莉希拉问，她穿着赫苏娜学院的黑色长袍式制服，站在无数高大、沉重的实木书架之间，像一个旅人站在树海之中，一眼看不到顶的书架和数不清的厚重书脊的书本将她包围，她面对着成千上万年沉淀、流传下来的知识，乳白色的光线从天窗里撒下来，无声的微粒在空气里飞舞。
“去看课本，阿赫特的《龙类研究》前言部分就有定义。”
金棕色短发，只编出一股细细的长辫的巫师德拉丽斯兴致缺缺地在素描本上画着，并没有抬头。
“我不是说那些双足飞龙。”学生时代的普莉希拉往前一步，靴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叩响。“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主宰过这个世界的，真正的巨..龙。”
德拉丽斯合上本子，手指轻轻捻着纸张，她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普莉希拉。
“想象……一场风暴。”
深绿色的鱼鳞云从云层间掠过，转眼消散在云海间。轻柔的云絮挂住翅尖鳞片，骨骼带动翼膜张开，扇动间涌起猛烈的气流——
吼叫声响彻天地，耳朵嗡鸣，普莉希拉睁大眼睛，抬起手臂挡住疾风中刮起的石子与沙砾，猝不及防的人类与精灵或是被刮倒，或是被刮进另一群人里面——刀，剑，血和生命，这些东西只在面对力量相当的存在时起作用。可是什么样的刀能够斩断风暴？
呼吸紧促，胸口发闷，在普莉希拉短暂的人生里，少有这种体验。另一种东西，从她所站立的地方爬上脚踝，穿透皮肤，融入血管。沙土，杂物与藏在土壤浅层的小妖精尖叫着打在她身前薄薄的防护屏障上，用肉眼来看，它无色，无形。但在魔法的视野里，它由无数闪烁着灵光的魔法元素组成的一道薄薄的屏障——对于大部分类人种族来说，需要专门的魔法才能获得这种视野。而巨..龙，是天生的魔法生物。
龙竖直的瞳孔里，映出这层无用的、可笑的、不堪一击的东西。另外两层截然不同的防护魔法护住了一同被笼罩在它所带来的狂风所席卷的另外两群虫子。
她不在乎这些。
她能感觉到，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里，有更有趣的东西在萌芽。所以她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气，决意在享受美食之前先吃两口开胃菜。
屏障碎裂，但马上又被重新构建。
“别愣着了。”精灵巫师嘶哑地说，回应她的是人类巫师颤..抖的声音，“该死，你往东边侧一点，我的魔法现在全部在西侧。”
即便她们刚才还剑拔弩张，但在面对不可阻挡的强敌——巨..龙——时，马上选择了放下刀剑，一致对外。这是千年来流传下来的经验和血的教训。
“我们早就告诉你们这里有龙!”精灵不甘心地说，其他人类与精灵慢慢散开阵型，穿插着把巫师们保护在中间，同时让开空间，让她们得以施展魔法，“现在好了，我们全部要死了。”
“很不幸。就算你们把它带走了，龙还是会杀了你们，它是冲着那个灵魂来的——就像该死的命运一样，死或不死从来不由我们决定。”
“想个办法。”她喃喃道，“不是谁都是屠龙者格利莱的。”
“你们走吧，精灵。”灰白色头发的女人，也是一群人类的首领，平静地说，“我们会为你们争取时间……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哪怕死在这里。我们已经流离失所太久了，如果总是在不停逃走，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呢？”
没有答复的时间，因为龙已经压下来，仅是她的眼睛就有一人高，瞳孔如同镶嵌着不同绿色宝石碎片，在淡淡的月光下流光焕转，闪烁着不同层次的绿意，美丽而致命，她高大的身体遮蔽了月光，只留下无光的粘稠的阴影。
吐息再次击碎联合的防护魔法，巫师的眼睛睁大，脸色苍白，即便在魔法已经开始衰退，龙能够被除了另一条龙的存在杀死的现在，这条绿龙也远非她们能够抵抗的对手。
只是……不甘心。
漫长的苦难和悲痛，被鱼肉和宰割的记忆停留在脑海里，烙在血脉里。为何敌视的种族能够团结，为何敌人变为朋友，只是因为巨..龙太强大，不团结就无法生存。无数个曾经辉煌但一夕之间灭亡的城邦就是血淋淋的证明，有精灵的，有人类的，有妖精的，也有石精的……更多，更多，数不胜数。
龙巨大的翅膀同时展开，投下一圈巨大的圆弧状影子。精灵握紧刀剑，战士的荣耀，同族的血仇，以及道德与良知不允许她离去。
张弓搭箭，刀剑嗡鸣，活跃的火元素在空气里集结，魔法的电弧噼啪作响，草叶生长，藤蔓萌发。压迫感与恐惧沉甸甸地坠在肩上，但弱小不代表怯懦，勇气会从恐惧中诞生。生死存亡之际，兔子尚且奋力一搏，更何况是她们?
箭矢化为齑粉，刀剑熔融，明亮的火焰被龙的吐息吹散，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痛血管的溃散魔力。龙姿势优雅地交叠起前爪，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用魔法把一个精灵提起到半空，看着她徒劳地挣扎。人类韧性而木钝，精灵轻盈而多汁，龙张开嘴，准备品尝一口浆果味的开胃甜点。
“做点什么!”
叫喊声和恐惧的喘..息在风里发酵，哭泣和求饶无用且恼人。龙随口吐出一口吐息，像玩弄蚂蚁的孩子一样把试图反抗和救援的小甜点们刮倒在地，让她们狼狈地倒在草窠和泥土里挣扎。她把精灵高高举起，仰起头，张开嘴，准备让她自由落体到她的嘴里。此时，圆月高悬，唯有风从林梢树海间刮过。
唯有风。
呜咽的南风只是吹拂，树叶和树冠在风里梭梭作响，沉重而厚实的绿正从群山间升起，如热气蒸腾，却如泥土般厚重，如树根般扎实，山野间回响着声音——那是群山的呼唤与回声，辽远而不空洞，柔和而不飘渺，在风里温柔地回荡着，跨越林海而来。
野草倒伏，树干弯曲，龙头颅两侧的鳞片猛地炸动，瞳孔放大，耳鳍上的薄膜完全张开。她毫不留恋地丢下食物，翅膀张开压低，与身体齐平，随后猛地扇动飞上半空，覆满浓绿鳞片的尾巴卷曲，垂下的爪尖在月光下闪着金属的冷光——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风声大作。
另一场风暴正向她奔来。
普莉希拉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龙背光悬浮在半空中，黑影遮蔽了月光，森..林由闪着银光的深绿转入黑暗。她庞大而轻盈，长长的翅翼线条优雅而凌厉，扇动时仿佛在与山风游戏，碧绿的鳞片边缘折射着月光，突出的骨刺和柔韧的白色翼膜是坚..硬与柔..软的完美平衡，不难想象为什么巨..龙崇拜曾经如此盛行。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见到一个如此令人生畏的存在，很容易让人想要屈服，从而产生虔诚的信仰。
但是现在不是屈服的时候。她站在山脉之上，站在泥土中。新生的山之心的精魄正在关注她，它的力量正在她身边汇聚。
普莉希拉在兰斯顿的时候曾经实验过一个炼金术士的新作品。只需要用魔力操纵一小块核心结晶体，就能带动外面的甲壳，一架庞然大物，指引它做出各种动作。现在她的感觉就和那差不多。巨量的、原始而狂放的古代魔法像一群围绕着她狂奔的烈性的野马群，尽管被她的缰绳所牵引着，却还在横冲直撞，试图突破桎梏。越来越多的魔法从群山之中回应她的呼唤，从林间谷底的各个角落里呼啸而来，加入马群之中。风息先是透明，而后是乳白，转瞬间成为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深绿，向着龙逼近。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从前她掌握魔法的节奏就像呼吸一样轻松自如，她体会它，调取它，饮用它，就像从杯子里啜饮一口水一样随意。而此刻，她身处风眼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彻底撕碎，化为齑粉。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漫山遍野的绿涌动着，紧紧追随着振翅飞入高空的龙，风声不再是呜咽，而是转如低沉的雷鸣。龙伸展羽翼，在空中翱翔，翻转。她的下方，参天树林拔地而起，盎然绿意转瞬间填满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处空隙。精灵和人群在惊呼声里被忽然如立柱般升起的树冠海顶至高空，狼狈地坠落地面。皮甲和碎裂的箭矢被树干所吞噬，藤蔓在分叉的枝丫间蛇般游..走。
龙的瞳孔收缩，人类和精灵的身影消失了，气味消失了。在她的魔力视角里，刚才涌现出的深绿如同障幕般隔绝了目光。她轻盈地振动宽大的翅翼，试探般呼出一道足以抹去城镇的扇形的长波，摧折树干，山石崩裂，绿叶飘散，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树汁的气味。但不到眨眼间，深深的坑洞就被流动而来的土石填满，而后更多树木从中萌发，仿佛整条山脉都活了过来。
她明白她的对手是谁了。
这个新生的灵魂已经苏醒，它正在不甚熟练地操纵着自己的力量。
但她不肯轻易退却。她需要食物，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新生的自然与元素的精魄更加可口。
龙的瞳孔转了转。她压低身体，向下俯冲。无数枝叶自她身边升起，藤蔓抽条，如游蛇舞动，木质与藤蔓编织出一张巨网。但它太慢了。也太笨拙，甚至无法触及她的鳞片，只能在她释放出的魔力的震荡中被撕成青绿色的碎屑。
龙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啸。一堵木色的墙壁忽然从她面前升起，她嘲弄地低吼，肌肉拉伸，骤然向上攀升，垂直飞入夜空，只余下更多升起的高高低低的木色墙壁徒劳地矗立在那里。她响亮地咆哮了一声，旋即收拢翅膀，轻快地再次垂直向下俯冲，试探着，寻找进攻的时机与敌人的具体位置，享受着捕猎游戏的乐趣。
越来越多长短不一的墙壁从林间升起，有长有短，有高有矮，有粗有细，如宫殿群中的立柱，但没有哪一座宫殿会有这样蹩脚的立柱。龙大声嘲笑，吼叫声在群山间回响，带起的魔法粒子本应撕碎或带来碰撞的震波，却无声地消融在无边无际的翠绿之中。
她裹挟着狂放的魔力再次俯冲，飞跃出林海时震碎满身残留的断藤蔓，却发觉有什么东西不对——此处空间的魔法慢慢变得沉寂，沉寂如死水，当她再次呼唤它们时，它们像被驯服了的马群一样不再回应了。
本应如风般自由而狂..野的魔力如同纺锤上的线一般柔顺，顺从地被牵引着四处流散，在不同的立柱间盘旋和交织，汹涌地奔跑着，织出一道无形的流动的网。它很精密，每一根丝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间穿梭流动。像是某种正在成型的法阵或仪式。但她没有见过如此精妙而巧致的法阵。
她警觉而好奇地在高空盘旋，不肯落下，只是寻找着时机。她或许应该离开了，但所有路途都已经被无形流动的网封死，从任何方向无法离开。既然无法退却，那就只有进攻。杀死敌人。
忽然，一直隔绝着她的魔力窥探的绿色帘幕被拉开了，似乎是因为新生的精魄无力再像刚才那样灵巧地操纵它的力量。只是一个瞬间，短于一次呼吸，龙敏锐地抓住了时机。透过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意，她锁定了它:一个站立在林间空地上的人形。它就是新生精魄所变化出的人类外形。不会错的。
它也正抬起头看她。
如果有普莉希拉的同学，或是巨..龙时代往后的巫师，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一个高阶的禁锢型法阵，“阿希拉之网”，它在一代一代巫师的研究中被不停完善，时至今日，已经是一个古老而庞杂的东西，需要大量准备。
然而在此刻，有山脉绵延不绝的魔力任她驱使，有比她熟悉的魔力更加狂..野的古代魔法来交织阵法。八枚象征符文，对立的双弯月，四个星符，七层构建。
网已然成型。
普莉希拉手握绿色菱形晶石，站在林地上，遮蔽身影的高大森..林在她的一念驱动下如同舞台的幕布般拉开，把她的身影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
喜悦和新奇的期待让她的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在此之前或之后，没有任何一个巫师这样尝试过——用最难以控制的古代魔法完成最精妙的法阵。在魔法之途上跨出崭新一步的狂喜席卷了她，尽管她的血管正在古老的魔法冲刷下阵阵刺痛，又马上被魔法愈合。
她抬起双手。网收紧了。更加浓郁的魔法在她掌中积压，流淌在“网”里的魔力马上聚集过来，形成一团明亮的光团，它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群山在树海的浪涛之中吟哦，呼喊。
上升离开的路途被不知名的阵法锁死。龙被迫自深蓝的天幕下降，落入浓绿的树海。她垂直俯冲下去，紧盯着普莉希拉所在之处，决定奋力一搏。
瞬间，明亮的光束自下而上，倾斜着穿透浓绿的鳞片，穿透温暖强韧的血肉和坚不可摧的骨骼，打碎血液里流淌的魔力，穿透有力搏动的心脏。它洞穿了龙，自胸口穿入，又从脊背穿出。
这庞然大物轰然落地。地面震颤，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撼动。泉涌的血液铺满绿湖平静的湖面，轻盈的湖水浸染上血红。
这一切太过庞大，太过宏伟。她们只有观战的份儿。不管是精灵，还是人类，都只能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树海分开，汹涌的魔力浪潮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影从林间走出，踏过浸润着龙血的土壤和残损的盔甲武器，所过之处泥土翻涌，苔藓和嫩芽自地底生长而出。
“龙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那声音平静，温柔，散落在风里，而夜风又将这耳语般的话语送到她们耳边。普莉希拉越过肩膀看向她们，绿色瞳孔掩在散落鬓边的发丝后，却在月光下透着盈盈的光。
“从此以后，是你们的时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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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群山回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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