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莱维尔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在她诞生那一刻被种下的伴生树的年轮已经叠过了二百三十七圈，第一次拿起刀剑和盔甲的记忆也已经是蒙着一层模糊光晕的旧日回忆。但面对眼前这一切，她还是忍不住茫然地和塞薇卡对视了一眼——披散着灰白色长发的人类女人向来严肃的脸上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粗糙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长弓的弓弦。
“你是谁？”加莱维尔沙哑地问。
普莉希拉转过身，面对着她们，面对着跌坐在草窠里迷茫的人类们和精灵们。泥土和湖水无声地翻涌着，龙的血，鳞片和尖牙利嘴缓缓沉入宁静而馥郁的绿意中。她摇摇头，尽力扮演一个群山意志的代行者，“这不重要。我只是诞生自山脉中的一缕意识。”
她们马上明白她是什么，表情则略有不同——塞薇卡脸上是喜悦胜于惊讶，而加莱维尔的脸上则是惊讶胜过喜悦。其余的人们面面相觑，互相对视着，交换着眼神，窸窣地低语。
“……您就是群山中的那个维多那吗？”
“‘从此以后是我们的时代’是什么意思？”
两道声音，一道慎重，一道急切。
“我只是她的一个侍奉者。”普莉希拉转向神情紧张而激动的人类女人，声音平稳：“魔法不是衰退，只是改变。”
“它会……怎么改变？”
她没有回答，重新看向这群精灵的领袖，加莱维尔，她身着漆木铠甲，身材高大，有着一头金棕色的硬卷发，像狮子的鬃毛。
“你不必把我从这里带走。我诞生在这里，就注定要停在这里。”
“请您再考虑一下。”精灵的声音诚恳：“摩拉森..林里有更好的魔力环境，我的族人们会侍奉您，我们自诞生以来就与森..林与自然紧密联系，绝非人类可比。”
八十三双澄澈而细长的精灵眼睛看着她，普莉希拉微微摇头，“那你就应该明白，自然总是慷慨的，她从不因为种族的区别而吝啬自己的馈赠。而我也并不是闪闪发光的珠宝，需要被谁收入囊中。感谢你的好意，我也相信摩拉森..林的魔力环境就像你的族群一样和谐，但我诞生于此，没有迁徙往别处的道理。”
加莱维尔本能地想要辩驳，但她终于还是皱起眉，闭上了嘴，伸手按住了身旁另外一个想要开口的精灵。
“我们会侍奉您，大人。”塞薇卡的声音并不高昂，但足以在让对方不感到反感的情况下被留意到，“我和我的族人会竭尽全力。献上我们的一切。”
精灵们之中有谁轻轻嗤了一声，但是没有人理会。所有人，一百八十双眼睛一齐看着普莉希拉。
“而我会教给你们方法。”普莉希拉点点头，“教给你们……如何适应变化的魔力环境的办法。”
塞薇卡的眼睛亮起来，加莱维尔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既为这个冷静女人一瞬间的失态感到意外，也感到一些嫉妒。她不肯放弃为自己的同胞争取的机会，上前一步，先是行礼——她的双手举在胸口，十指像花..瓣般张开，然后鞠了一躬。
普莉希拉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对着精灵点了点头，“你们也可以来。就像我说的，自然和森..林不会因为种族的不同而把谁拒之门外。来吧，巫师们，走到前面来。”
笑容在不同的面孔上绽开。人群涌动着，在叽叽喳喳的交谈声里给同伴们让出道路。十五个人类，七个精灵从同族的簇拥中走到最前面，普莉希拉的面前来。
普莉希拉看了一眼人群，对着其中一个人示意道：“你也到前面来。”
那是个畏畏缩缩的女孩，她灰头土脸的，不漂亮，没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或独特的气质，但魔法是公平的，它从不把外貌当做赐予天赋的标准。
有人低声嘟囔道：“‘胆小鬼多莉’?她是最先被吓得趴倒在地上的人。”
“这是因为她对魔力最敏..感。所以她反应最大。明天下午，你们到森..林深处来，到绿湖边最高大的那棵橡树下来找我，我会教给你们方法。如果其他人也想要来，也可以一起。现在，是休憩的时候了。”
精灵向她行礼，而人类则对她鞠躬。两方人马默契而界限分明地安营扎寨。普莉希拉没有再留意这些，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于借助“树”给予她的一丝脉络，调动延绵起伏的山脉与森..林的魔力。
她的后背上慢慢浮现出叶脉般的纹路，以脊椎为中线和主叶脉，细小的脉络向两侧扩散生长，皮肉逐渐透明。魔法充盈着她的身体，取代脂肪，骨髓与沉重的血肉。只在一瞬间，她散落为一阵清风，消散在林地间，唯有新生的香木与苔藓宣告她曾经在场。
漫步在崭新而古老的森..林里——崭新是魔力层面的年轻，因为在这个时代，世界上的魔力正在发生猛烈的变化和动荡，任何生灵和种族都唯有顺从和适应，否则只有灭亡；古老是时间层面的年老，这里的树木和山峦已经存在了那么久，久得绿意如地壳中的煤炭般沉积断层，凭借深浅便可以得知某一棵老树发出第一颗嫩芽的时机。
普莉希拉轻轻松了一口气，希望自己没有辱没“树”的威名。晚风将她的叹息送至夜空，原始而生机勃勃的森..林迎和着她的轻叹一同摇曳。但她能感受到，目前她所能够调动的魔力只来自于绿湖附近，也就是脚下山..丘和周围的三座山峦，至于那更加高..耸辽远，如同巨..龙般伏在视野另一端的绵延不绝的山脉，尚且还是一片空白。
她翻转手掌，掌心向上摊开，泥土再次滚动翻涌，慢慢吐出完整而洁白的巨..龙骨架，每一丝血肉都已经被分解干净，化为滋养土壤的养料。深褐色，淡黄..色的根须和绞成一簇的藤蔓缠满肋骨，深深浅浅的绿茎从空洞的眼窝里钻出，捧出大丛大丛的花儿——孔雀石色的青雪花，铜金的钟雪兰和银蓝色光泽的雪光花迎着风颤动，花粉飘扬。
她轻轻抚..摸龙牙齿，它的口腔里爬满了小小的，一团一团的满天星和洁白柔..嫩的野雏菊，这些温柔无害的花儿从它的口腔里涌出来，曾经致命的口腔此刻仿佛园丁精心养育花儿的花床。
“真的像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样大啊。”
她低声感叹，随即转身看向广袤无人的森..林和繁静的星空，一种探索和实验的好奇与激动在心中生根发芽。现在，她有许多时间来探索那些她只看过，但从未实现过的古老而繁琐的大型魔法了。
塞薇卡是被唤醒的。由于一路奔波而来的劳累，尽管心中不安，但她还是睡得很沉。昨天夜里，她们和加莱维尔的精灵们都选择了靠近湖边的平地，为了方便水源的取用。
“塞薇卡!醒醒，塞薇卡，快醒来!你看看发生什么了？”
她警觉地睁开眼睛，长时间警戒形成的肌肉反射让她在头脑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就已经本能地握住了枕头下的刀柄。
叫醒她的是多莉的姐姐艾琳，她焦急而紧张地指着简陋的帐篷外面：“你快看!”
塞薇卡翻滚起身，猛地拉开遮挡，太阳亮光洒满了她的眼睛，她眯着眼，迎着强光看去——
太阳正从湖水中升起。她们的营地在绿湖的东侧，沉静的水波是撒着银箔的绸缎，水底铺着水生苔藓和狐尾草，像一条绿色长绒毯，毯子上流动着网状的淡绿色水纹的光影。越往湖心去，湖水的绿色越深，仿佛要绿进地心里。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里满是花果的甜香。硕大如房屋的洁白花朵从巨大的枝蔓上生长出来，围绕湖泊，花..蕊朝向湖面，仿佛献给湖的花环。它们的花..瓣层层叠叠，散发出清淡却沁人心脾的芳香。从未见过的花果在草地上铺开，甜美的各色浆果坠满枝叶。昨天在“树”的化身的魔力下生长出的参天树木以柔和而流畅的姿态弯曲树干，无数爬藤植物从树冠中垂下来。树木枝枝相扶，叶叶相接，连接出一片形状怪异的建筑群，但它们的一切都是最自然的样子，仿佛每一棵树生来就应该是那样生长的。
“多莉，快过来!别靠近水边。”
艾琳跟着塞薇卡走出帐篷，她四处看了一眼，视线穿过离开帐篷四下走动的族人。她担心地叫道，快步走过去，把妹妹拉到身边来。塞薇卡转向女孩，想起昨天对她的评价：“过来，孩子。”
多莉迟疑地拖着脚步，慢慢走向她，一边走，一边用眼睛飞快地瞥着姐姐。艾琳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孩子？”
她弯下腰，温和地问。
多莉摇了摇头。
塞薇卡点点头，她本也没有想要依靠孩子来获得信息——她才是成年人。她安抚躁动不安的族人，告诉她们分工去收集物品，结合已有的物资进行尽可能隆重的祭祀。在完成这一切的间隙，她向精灵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同于她们用泥土，沙砾和岩石搭建的稳固而对称的祭坛，精灵们搭建了一个简单而不简陋，结构轻盈如飞鸟的小祭坛，用橡树枝和香木的枝叶做出不对称的装饰，辅以坠着小浆果的草茎。祭坛正对着东面，一个精灵巫师正从绿湖中汲水，面对阳光进行仪式动作，将盛放在陶土罐子里的湖水和洗净的饱..满浆果放在祭坛上。
祭祀完成后，巫师们按照族群分为两队，走向湖的另一侧的高大橡树。当她们穿越灌木丛和草地上的爬藤走到树下时，营地已经成为了湖对岸的小黑点。而那个神色平静，橄榄石色眼眸的使者已经在哪里等候了。
“请坐。啊，在告诉你们那些知识之前，我要先告诉你们，不用害怕营地边或森..林里的变化，它们会消失的。”
她轻柔地说，没有告诉她们那是她昨天晚上实验魔法造成的，还没有被解除的魔法效果。
“大人，请问您昨天说的，魔法将要变化，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观测到了魔法的波动，但种种迹象表明，它不仅仅是在变化，还在衰退，我们无法再释放出从前那样威力强大的大规模魔法了。我们很担心它会最终……消亡。”一个精灵双手交叠着行礼，然后问。
“是的，那些曾经能够呼唤和约束魔法的咒语不再起效果了。大人，我们不明白……”年轻的人类女人补充道。
普莉希拉摇摇头，“请记住，魔法不会消亡，它与这世界一同诞生，存在于无穷无尽的时间、空间、乃至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也许等到我们的族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它仍然存在。它只会变化，而我们能够做的就是适应它。”
“在我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从哪里学来了魔法?”
“我们从自然那里体会到了它。”一个深色卷发的精灵回答。
“我跟随我的老师——她的母亲是位人类与羽人的混血，曾经侍奉一个羽人巫师——学会了魔法。我在实际的使用中完善它，体会它。”腰间挎着草药包的年老的女人说。
普莉希拉直入主题：“你们的魔法有没有从强大的魔法生物那里学习和吸取的部分?就像她说的羽人，巨..龙，石巨人，等等……有吗？”
人类和精灵们或是互相对视，或是垂下头，但最终都点了点头。
“它们之所以强大，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如何，它们所信奉的神明如何，请记住，它们之所以能够使用更强大的魔法，是因为它们的身体更加适应魔法。仅此而已。”普莉希拉伸..出手，气流急剧向她的手掌中心压缩流动，带起她散落在肩膀的发丝，“你们认为魔法是什么样的？”
“混乱。”
“狂..野。”
“……难以控制。”
“对于你们来说，是这样的。”她点了点头，“魔法是野蛮而变幻莫测的，它是巨人的刀剑，是羽人翅翼间的狂风，是巨..龙呼出的吐息，如此庞大，不可阻挡——”
“——但同样的魔法，对于龙，对于羽人来说，就是平常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能够随意揉圆捏扁。山巅的巨石在简单雕琢后就能成为巨人手中的利器，而在你们手中，就是需要精密计算和精细配合才能驱动的大型杀伤力武器，它还很容易伤害到你们自己，对吗？”
她们点了点头，一个老妪嘶哑地问：“所以，巨..龙能够使用魔法，是因为它们生来就更适应魔法，没有技巧，只是一种……本能。而对于庞大的它们来说能够轻易使用的魔法，对微小的我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普莉希拉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是的。你们按照龙和羽人等种族使用魔法的方式来构建自己使用魔法的方式，就像地精想要用和巨人一样的方式去驱动巨人的兵器一样。它会起到一定效果，它当然很强大，但当然也有可能会伤害你们，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你们能够随意驱使的力量。而哪些真的能够操纵它们的少数人，也一定是极其强大的巫师。但大多数人做不到。”
“我相信一定有人想到过你们正确使用魔法的方式，那就是更加灵巧，灵活，富有技术性地呼唤它、组织它、使用它，通过层层组合来构建复杂的要求，达成目的，以小撬大，就像用沙子和泥土堆积成城堡。但她不可能被证明是对的，因为魔法本身就是狂放的，野蛮的，就像一块块巨石。”
“那您说的变化是指……”一个深褐色眼睛的精灵忽然挺直身体，双手在膝上攥拳，直直看着她，眼睫颤..抖。
普莉希拉微笑着转向她：“是的，就像你想象的那样。魔法是公平的，它从不以血缘或地位高低来赐予力量；但它也是多变的，它不会永远地青睐某些族群。它在变化，就像坚固的岩石在风里消磨，溃散，散落成一地砂土。对于现在的绝大多数强大的魔法生物来说，魔法变得散乱了，而对我们来说……”
“它变得恰到好处了。”多莉说，这个一直安静沉寂的小女孩此刻眼睛闪闪发亮，紧张地看着普莉希拉，等待她的评价。
她得到了一个点头微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诉你们，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此以后，将是你们的时代。”
本章的排版改动了一下，每段之间留出空行。是这样看着比较舒服，还是原来那样不留空行呢？如果这样看着比较舒服，那以后就都这样排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群山回响（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