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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灯盏

“乐子?”

少女哼笑了一声,道:“凌月剑宗称,‘此二人身上携带着贵宗的天机鸟,还‘疑似’会摄神探鬼之术’,所以‘请派人前来认领’——先不说天机宗为了方便与各宗联系送出的大量天机鸟,现在什么三花猫的占卜之术也能与天机宗扯上关系了,简直是鬼扯。”

清休澜右手撑着头搭在小几上,闻言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说道:“听起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这话说出来凌月剑宗自己不觉得想笑吗。”

“想笑?”少女偏过头眯起眼,像是听到什么极为荒谬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用手中的银簪轻轻划过水镜,像扰动了一汪池水一般让镜面微微扭曲,她笑够之后,说道:“他们才不在乎呢!那两人是假货又怎样,只要天机宗派人去,那可不就是货真价实的‘人质’?”

各大宗门之间常有联系,比如五年一次向所有人开放的试炼之境,或是时不时就来一次的“清谈会”,又或者甲宗的大师姐和乙宗的大师兄结为了道侣、丙宗的小师妹与丁宗的小师姐是一对亲姐妹……屡见不鲜。

对比起来天机宗就显得十分“遗世独立”——连上山的通天玉阶上都被设下了法阵,难进难出。就算靠灵力高强的大能登上了这玉阶,来到了天机宗的大门前,非客且不请自来的人,也会被拒之门外。

五年一开的试炼之境和“清谈会”上也甚少能见到天机宗的身影,毕竟“一群人一起进入幻境中抢夺灵宠法器灵植”和“一群人坐下来一起探讨人生的意义”在天机宗众人眼中就是在浪费时间。

就像大部分宗门也不能理解天机宗的人整天抱着个“八卦阵”、“星宿盘”念叨“鬼话”,出个门、吃个饭、修个炼都要卜上一卦看看“到没到时候”也是在浪费人生一样。

至于什么“亲缘”、“血缘”更是不存在,天机宗内弟子大多亲缘单薄,有的甚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个人坐那就是团圆饭。多凄凉倒也不至于,毕竟免于“人情世故”和“人际关系”的烦扰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如此,“与人结缘”就更是扯淡了,懒得下山的话,抬头低头全是熟人,在宗内随便大喊一声都能根据咒骂的不同内容判断出是谁骂的。新朋友都懒得交的话,怎可能交心。

“我去就不是‘人质’了?”身旁的内间传来一丝响动,探出了一颗**的脑袋,似乎有话想说,但看见清休澜面前的水镜时又止住了脚步。于是清休澜侧过了头,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颗尚在滴水的脑袋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看得清休澜忍无可忍地抬手挑起一块宽大的步巾扔到了他头上。柔软的白色布巾遮住了应听声大半个身子,顺便将他的未说出口的话语噎了回去。

“呦呦,好俊的少年郎。”即使看起来和应听声差不多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水镜对面的女孩可是鲛人一族,虽然在鲛人中确实还是个小孩,但对人类而言可是“姑奶奶”的辈分,她凑近水镜仔细瞧了瞧,给出了评价:“就是看着蠢了点,怪瘦的——这就是你找到那小孩儿?也太……”

“凉倾。”清休澜轻描淡写地出声打断了少女的话语,挥手点亮了几盏灯烛,让房内更加明亮。

“知道——”凉倾偏头将手中的银簪插回了发间,看应听声在不远处沉默地擦干发间的水珠,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你去凌月剑宗自然不会是以‘人质’的身份。相反,凌月剑宗会好吃好喝地像个祖宗一样供着你。你的行动不会被限制——当然,只限于在凌月剑宗之内,想走是不可能走的,凌月剑宗会变成个只进不出的吃人洞,而你,就是被‘养’在金丝笼里的美人。”

“——就当去凌月剑宗春……唔,夏游了,反正就凌月剑宗那长个眼睛就能破的阵法,无论如何都困不住你吧。玩腻了再回来啰。”

清休澜点头,算是决定了自己——连带应听声接下来的行程。收回水镜之前,清休澜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我离开前,沈灵和生阁前那颗松树的松花正含苞待放——没被炸到吧?”

凉倾都准备把水镜收起来了,硬生生被清休澜一句问叫了回来,闻言往某处瞥了一眼,而后才反应过来清休澜问的不是沈灵,也不是沈灵的和生阁,而是沈灵和生阁门口那颗千年松树上的松花,她莫名其妙地回道:“应该没有吧,和生阁离得挺远的——我哪知道,我又不会去他那‘串门’!”

清休澜轻笑一声,挥袖收起了水镜,然后抬头朝应听声看去。

在等待清休澜谈话的间隙,应听声已经用清休澜丢过来的布巾擦干了头发,将略有潮湿,却并不会往下滴水的布巾叠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放在了那张点着灯烛的木桌上,安安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雕窗,眼神平静柔和。

察觉到清休澜的目光,应听声转过了头,轻声回答了之前清休澜的问题:“下雨了。”

清休澜跟着看向那扇已经被他关上的雕窗,“嗯”了一声,道:“下不久。”

不知道是客栈的墙壁太厚实,还是清休澜在外设下了能够减弱声音的法阵,应听声觉得这场雨比他以往听过的每一场雨都要更加安静。虽然窗外的树上已经有些许枯枝败叶被猛烈的雨水击落在地,但雷声和雨声的存在感依旧不强。

二人在细碎的雨声和风声中安静地对坐了一会,谁也没有开口先打破这份宁静。

清休澜放在小几上的茶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一点没少——可能“雨夜品茶”的意境更重要些?但不值钱的粗茶有什么好品的。

最终,应听声先站了起来,没有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出来,清休澜也没再继续追问,好似一首短暂的睡前小夜曲。

“害怕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清休澜突然开口,抬眸看向应听声。

“咔擦”一声,一面无影无形的镜子碎裂在空气中。

应听声身形一滞,若无其事地问道:“怕什么。”

“唰”一声,早就被清休澜收起的琉璃灯盏再次出现,飞到了应听声旁边,就像一个忠实的“小跟班”一样,应听声转身,它就跟着转身,始终保持在应听声的右手后侧。

清休澜依旧半撑在小几上。

夜晚的雨声太过轻盈,缭绕在房间内的湿空气用从客栈外的花丛中捎带来的小夜笼花香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灯烛落在清休澜身后,橙黄色的光丝透过他的黑发散出。他已经卸掉了易容,原本的装扮也换了回来,看向应听声的淡金色眼眸就像一勺装在上品琉璃勺中,品相极佳的蜂蜜般——并不锋利。

“你这个年纪,有害怕的事物再正常不过。就连已经长大的大人,也可以拥有不想面对的事物,更何况是你。”清休澜清冷但柔和的嗓音传入应听声耳中。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应听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被在心底扎下深根的观念在清休澜三言两语间开始颤动——他内心更加认可清休澜所说的话。

“不应该害怕打雷下雨?”清休澜接话道,然后被逗笑一样轻笑了一声,连小几上茶盏中的茶水都晃动起来,“就是害怕——又怎样呢?恐惧是被允许的。就连暂时不想去面对——也就是逃避,也是被允许的。”

清休澜从软榻上起身,走到了应听声身边,然后蹲下了身,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应听声的心口,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不可以’,只是因为你内心深处不愿承认自己‘软弱’、‘失败’和‘无用’。但这些也是被允许的。”

接着,清休澜站了起来,走到了内间,关上了窗,设下了法阵,将所有扰人清梦的声音统统隔绝,然后回身看着跟进来的应听声,接着说道:“小孩子就要有点小孩子的样子,不然分大人小孩干什么。”

“……意思是,我可以因为害怕打雷睡不着?”应听声站在距离清休澜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被关上的窗户问道。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点头,回道:“是的。可以。”

“也可以害怕虫子?”

“可以。”

“也可以不喜欢吃苦瓜、胡萝卜和木耳?”

“可以。”

“那……我也可以叫你陪我一起睡吗。”

“这个不可以。”

清休澜一挥手,将被揉成一团的被褥重新整理整齐,顺便从乾坤戒中拿出一个银色雕着只仙鹤的汤婆子,右手轻轻在上面一敲,汤婆子里就灌满了热水。他将温暖的汤婆子套上一层带着绒毛的白色布袋,然后塞到了被褥中,回道:“‘可以害怕打雷、虫子’,‘可以不喜欢吃苦瓜、胡萝卜和木耳’都是你对自己的准许,但‘可以让清休澜陪我一起睡觉’就是对我的要求了。”

少年神色无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被走近的清休澜用手关节敲了脑袋,“哎呦”一声,才乖顺地回答道:“知道了。”

琉璃灯盏飘在床榻旁,在清休澜熄灭了房间里的蜡烛之后便慢慢暗了下来,变成了一盏并不过分明亮,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光芒的“小夜灯”。清休澜顺手在空的香炉中点燃了一支安神香,然后对应听声说道:“睡吧。”

应听声躺上了温暖舒适的床塌,然后在清休澜即将踏出内间的前一秒突然说道:“……谢谢。”

清休澜停了下来,微微偏过了头,问他:“谢谁。”

“……谢谢前辈。”

“你既唤我一声‘前辈’,那‘指导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小孩’和‘保护什么也做不到的弱小后辈’就是我的责任,不必言谢。”清休澜转身,抱着手靠在门框上,说道:“顺便一提,我并不擅长,也不太去主动‘照顾’小孩,你要学会照顾自己。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你可以向我提出需求,我会根据合理程度配合,而不是默不作声地等我自己发现你的生命正在流逝,长了嘴就是用来说话表达的,明白了吗。”

看见应听声点头之后,清休澜便走出内间,重新在外间那扇红木镶贝壳的四条屏后的软榻上坐了下来。

境界到达到达一定程度后,“睡眠”与“饮食”都不再是必需品,清休澜赞同前者,毕竟在无意识不可控的黑暗中浪费几个时辰时间无疑是一笔赔本买卖,还不如用来感受星轨的移动和宇宙的细微变化。但他不认可后者,因为清休澜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不同食物独一无二的味道,“品尝美食”是一种能够给平淡无聊的日常增添一丝趣味的事情。

清休澜闭上眼。放缓了呼吸,将自己的神识朝四周铺开,确定周围哪怕是风吹起尘埃的变化都在自己的监视下后,任由元神向着夜空飞去,逐渐与星辰银河“呼吸”的频率相同,就好像本就是它们的一份子般自然。星空从不拒绝每一个人,只是有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有人在星空中与星辰共眠。

——

在将二十八星宿在自己的识海中重新整理排序后,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隐约能够听到几声鸟鸣和楼下走动的声音。

清休澜缓缓将自己的神识收回,然后睁开了眼,抬眸看向前方。普通的墙壁并不能隔绝修仙者的视线,这也是大部分修仙者都会在临时落脚点设下结界的原因。

在看到应听声依旧在和周公下棋之后,清休澜轻叹一声,起身出了门,顺手落下了一个结界。

客栈中有不少人早早地就起来了,大部分是修仙者,有的人是为了赶路,有的人是习惯了早起练功,有的人则纯属是闲着没事就起了——例如某个在满院子抓鸡的蓝眸少年。

清休澜从客栈大门走出时正看到这样一幕。

席梵显然并不经常干“活捉”这种事,正在客栈旁养着不少动物的小院里上蹿下跳,地上还有几只死鸡。清休澜走过去瞥了一眼,伤口在脖颈,一击毙命。

整个鸡舍的鸡被这“野蛮人”吓得四处逃窜,鸡毛四散在空中,还有站在清休澜旁边欲哭无泪的掌柜。

席梵显然和这群鸡杠上了,为了活捉只鸡甚至用上了轻功,都没顾得上和清休澜打声招呼。

最终,清休澜忍无可忍,挥手将逃窜的鸡群定在了原地,像看稀有物种一样问他:“你不会阻离阵和隔绝结界就算了,连最基础的定身咒也不会?”

席梵从空中轻巧落下,将身前的长发撩至脑后,乌黑的高马尾在他的脑后微微摇晃。他“哼”了一声,从地上拎起一只被定住的鸡,回道:“不够强的人才会选择先让敌人无法行动,再击杀。我的……流派,讲究‘一击致死’和‘杀人于无形’。”

清休澜缓缓挑起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转身离开了。

据他所知,寻秘阁可不是什么“以武力取胜”的流派,也从没培养过什么“杀手组织”。

这小骗子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令牌,装着装着装忘了——不过看他那样,似乎也没怎么走心去伪装。

心倒是大,也不知是哪家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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