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蓬瀛洲渡无定河入罗浮山脉，过登龙门便可见妖都。妖都半倚山半临海，故而得名山海京。
据说前朝时罗山与浮山隔海相望，妖族大能驭使浮山跨海而来与罗山相附，以两山灵脉强催应龙合道，作为朱雀死后新的妖族大圣。从此两山并称罗浮，应龙合道之地被称为登龙门。攀上山海京外的落凤坡可以远眺见朱明海上朱雀陨落留下的千年不散之火烧云。
妖族领地虽也被称为两洲，然而妖族自己更多还是唤做罗浮山与朱明海。
太清宫师兄弟御剑穿行连绵山峦，方才飞越登龙门，尚未惊叹其间奔流的不是河水，而是凝成实质的液态灵气，就望见形同倚靠群山、醉卧浅海的巨兽一般的妖都。
山海京外的入城者不计其数，随行车队满载金银一路蜿蜒至落凤坡上，辉煌宝气竟也比不上满山遍野的金焰梧桐夺目；原本陡峭的高山被伟力削平，其上修建的渡口或是飞舟排列入港，或是妖族收起羽翼落下，化作齐整人形。人与妖模糊了分别竟辨认不出各自身份。
他们二人手持拜帖，由身着披风的妖圣亲卫率妖都卫士列队，亲自迎进城中。
这名身披亲卫制式披风的妖族年纪很轻，一头利落黑发最长也不过肩，面部轮廓柔和，一双蛇瞳又平添几分妖异。上身紧身无袖劲装，双臂过肘护臂；同时腰系数条妖族特产各色宝石金铁所制的腰带、束带；身后有一蛇尾，每一片黑鳞都如有浮光，掠影映玉。
是一个颇具妖族风情的俊美青年。
他拱手行礼，说话间隐约可见尖锐蛇牙：“在下螣蛇亲卫飞光，恭候太清宫二位道长。”
“两位，请——”
正当时，飞光侧身做恭请状，千山亦怀抱拂尘还礼。
突然，眼前一瞬明亮，四下呼喝声顿起。原来是天际破开一线焰光，随后一架车辇如煦日临凡般拖曳尾焰而来。只见车身外壁攀缠巨大的独角蛟骨，四角燃着不灭的长明烛，渺茫望去似龙衔烛火翱翔于天。遥远高空之上，车架便这般浩大且无声地越过高山港口，跨越山海京大半倚山楼台与护城阵法而去。
飞光不过一眼，便笑道：“这是银烛回来了。他是应龙妖圣后嗣，也是应龙亲卫之一，先前接了朱明海小妖的请求去斩一只恶蛟。性格最是随和不过，之后若有机会，不如在下便为诸位牵线搭桥认识一二？”
“那就多谢飞光殿下了。”“在下执戟时不过一介亲卫，道长不必多礼。”
言谈间，几人已至署馆，馆内负责接待的妖修立时迎了出来。
飞光告辞道：“在下职责在身，先行一步。”
待得他走远了，长生才传音密语：“原先听说妖圣后嗣中继承血脉者也只有寥寥，这位飞光殿下就是其中之一。还想着是如何傲慢脾气，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千山闻言，也是传音道：“平易近人？我看他最是骄傲不过。”
长生问：“为什么？”
“一路上你可见有妖修常态维持原身特征来？若不以神识探查，可能分辨人与妖？”
“照夜他就有露出黑鳞、呃……”
“寻常妖族以修出道体为荣，而神异灵兽天生就有完整道体，少数甚至生来具有天赋神通。只有自矜于血脉高贵者，为彰显身份才会显露鳞角。而且——”
“你瞧他说的什么，‘一介亲卫’……统领近半妖都卫士的螣蛇亲卫在他口中不过如此，可见他眼里自己身份是远超过亲卫的。”
两人边行走，边密语传音。
“师兄，为何你对妖族了解如此之深？”长生疑惑道。
“因为，”千山语焉不详道：“我与妖族很有些瓜葛。”
千山朝引路的妖族接待者颔首道谢，走进院落大门。
院中别有洞天。山海京绵亘了罗山大半山脉，所辖地域十分辽阔，接待来访使者的署馆本就比得上蓬瀛洲一些小宗小派，其间更以道门开辟洞天之法拓宽了一倍不止，踏入院中只觉富丽堂皇巍然壮观。
长生略算了算，艳羡不已：“维持这洞天半日的灵石就能供我们太清宫一月所需。不愧是妖族，真有钱。”
他只是随口一句感叹，却让原本翻开万剑诀怡然欣赏的千山想起什么来：
“你术算、阵法一道确有天赋，然而痴迷术法落下不少剑术。虽同大师兄一般专修剑阵，但也不可松懈剑法。”
长生顿觉不详，听得他师兄说道：“去，今日没有挥剑一万下不许休息。”
他含泪道：“……好的师兄。”
妖都的这一处署馆内仿制道修风格修建，屋角琉璃兽首下鲛纱做成的垂帘晕染出颇似道门、却又独属于妖族的色彩。
千山撩起垂帘，询问值守妖族：“请问可有抓药的去处？”
值守署馆的妖修是个少女模样的羽兽妖，生了头素色长发。她给千山指了署馆里药房的方向，眼睛扑闪两下，没忍住小声说：“道长好漂亮，比我见过最艳丽的雄鸟还漂亮。”
千山一时失笑，柔和了锋利线条的凤眼似初春冰雪消融，“多谢姑娘夸奖。”
两人说话时，署馆外传来接待者由远及近的唱名声，“陵光莫家、沈家，携重宝特来为妖圣贺寿。请——”
小姑娘听得来人不由得脸色一沉，厌憎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不过转眼，她就收敛神色，一板一眼地记录下来客身份。
想来不是城府未修炼到家，而是实在憎恨得难以掩饰。
千山无意多留，道过谢后就要离开。药房不远，他去抓了些缓解肌体苦劳的外敷料也不费多少时间。
世事偏就这般巧。
他恰好转过曲折回廊，署馆中一株千百年未发的桃花昨夜悄然绽开，洋洋洒洒如千堆雪。
飞花逐风，如同有人随性拨洒，带来不远处的窃窃私语：
“听江家的人说，太清宫首徒似有意收弟子。”“江家？他们的消息还能从哪里听来，要不是他们好命出了个……”
千山信手拈了一片桃花瓣，愈发显得手指玉白、桃花鲜妍。
那些闲话又轻又碎，几似梦中听闻之臆语。
“那个姓江的拜师之前我还曾在江家的宴席远远见过……听说那时他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连血亲手足都不会放过。”
“这事我听说过，他的表亲犯了点小错，被他抓住寒冬腊月丢进冰湖里，据说没有泡够一天一夜都不让人上岸，事后甚至没有被江家主责罚。”
“他一个父亲都不知道的野种当真好命。”
最先说话的那个不无得意道：“这次代太清宫来贺寿的就是江家子，临行前我父亲还特地让我带了那人最喜欢的——”
“贫道最喜什么？”
千山踏出回廊，一手怀抱拂尘，一手挑落肩上桃花。
号称见过“姓江的”的那人原先还带着被偷听的愠怒，一看清他的脸就悚然一惊，立马反应过来行礼：“莫家长子莫逢君见过江三公子。”
旁边一人也紧随其后行礼道：“沈家沈游见过江公子。”
“贫道世外之人久不闻陵光规矩，烦请两位指教一二。”
那二人立刻口称不敢，却见静立于回廊檐下，半身晦暗的道士明明只着朴素道袍，并一手束腕形如文武袖这种为自命清高的世家子弟所不耻之形制，偏偏一抬脸、一端起虚情假意的浅笑，就好似又是当年惊艳陵光、位高权重的江三公子。
他轻启唇，“以言辞辱没家族声誉，该当何罪？”
“并、并非有意议论公子，只是……”莫逢君额头冒汗地辩解道。
“怎么，”他的话被轻轻巧巧一打断，千山敛眉低笑，“如今的陵光世家连家中子弟如何回话都不教了？”
“该掌嘴二十，再以观后效。”沈游断然抽了一下自己的脸，“叫你乱说话！”
他接连扇了自己二十下巴掌，掌风呼啸一听就未曾放水，紧接着一步上前，他敏锐地觉察了千山的自称，顺水推舟地改口道：“沈某有错在先，不奢求道长体恤，只是还请给沈家一个赔罪的机会！”
“赔礼就不必了，”千山居高临下地轻飘飘睨一眼进退两难的莫逢君，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监督他掌嘴二十便罢了。”
沈游先前举动无疑把共罪者架在火上烤，莫逢君拉不下脸来自扇二十，硬梗着脖子不低头他偏又得罪不起。既得罪不起太清宫，也得罪不起江家。
“沈游……你！”他愤恨怒瞪，咬牙切齿。
沈游肿得老高的脸上毫无表情，“别这么看着我，你我虽同行，但本就是竞争者。有机会踩着你讨好太清宫，何乐而不为？”
回廊绕桃花树而建，千山转过好一圈、再次隐约听到啪啪的声音后，终于是发觉自己似乎迷路了。
他正思索用卜术算出东西南北是不是过于大题小做了，就看到前方倚着两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面容柔和的艳丽少年倚靠在一黑衣护卫身上。
他手中把玩一截漆黑得甚至不反光的蛇尾，侧过脸看到远处的道人，眼睛一弯，笑说：“找不着路了？”
“是的，”千山上前拱手道，“烦请前辈指点迷津。”
这少年在出现到他视线里之前，他都未有发觉，显而易见修为远在他之上。
“道长，”少年笑眯眯地松开手，鳞尾便游走不见了，“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副好颜色？”
千山站在漫烂的桃花下好似一捧雪，分明是极端不同的两种好颜色，却交相辉映。桃花经雪更艳，玉雪照花更白。
“——和桃花相映成趣，昔年朱雀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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