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一身朴素道袍立于客栈之中:“两间上房,并两人餐食。”
掌柜的赔笑道:“道长,你也知道最近妖圣千秋,这可是大事!多少人和妖来往无定河上,我们庙小房间少,您看——”
千山轻瞥一眼长生。
所谓有事师弟服其劳,长生立刻殷勤地上前掏钱一把拍在柜台上。
掌柜收了平日三倍不止的灵钞,晓得见好就收,特意让小厮将人引到窗边雅座上。
千山并未动筷,只是示意两个小辈随意。
客栈戏台上在唱玉京主于八百里云梦泽开白玉京的《受长生》,周遭看客拈着花生米议论九洲近来大事:
“听闻魔修幽云洲也派了人来贺寿,乖乖那不得和那群假正经打起来?”“你说什么呢?妖族修魔者比比皆是,要打早打了。再说,那可是妖圣!和人仙一个境界的,谁敢闹事?”“我看啊,就算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驿站里也没人敢说什么。”“你这话说的,妖族有两位妖圣,我道修也有两位人仙,怎么在你嘴里就落了下程?”“不是说太清宫首徒突破大乘圆满,半步合道了么?”“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合道一劫不知困死多少天骄人物,任你再天纵奇才,没有百年也休想有寸进。”“据说前朝曾有人百岁合道。”“那等角色,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方唱到白玉京初开八方来贺他们便立时鼓掌叫起好来,一时间尽是泾渭分明的咿呀腔调和阵阵叫好。
待到一曲暂歇,千山才道:“夔龙殿下。”
照夜原先正和长生抢一只喷香的烤鸡腿,闻言收敛神色,肃然抱拳行礼:“晚辈山海京应龙之后,夔龙照夜,见过道长。”
千山颔首受了这一礼,“先前情势所迫,言语多有冒犯,烦请见谅。”他转向长生,说:“从赌坊中所取赌资尽数送予殿下以作赔礼。”
“之后我师兄弟二人脚程不及殿下龙力,这顿饭便当是饯别了。”
说罢,他起身离开。
“听见没,”长生在千山背影再看不见后,小声说:“我师兄赶你呢。”
他趁照夜行礼时一把抢过鸡腿,照夜便也不满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师兄还让你把钱全给我呢!”
长生不情不愿地掏出芥子,恨恨地大力砸在照夜伸出的手上。照夜神识在芥子中探查一番,寻出几物更为大力地砸回长生手上,冷冷道:“这些东西我要来无用,赐给你了。”
长生:“——?”
还没等长生暴起和他互殴,他就先一步夺过长生筷子上插着的鸡腿,叼在嘴里翻出窗外,遁入云中。
只余下一句远远飘来的:“山海京见。”
这一连串动作迅速果断,长生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手上就多了几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筷子上少了只鸡腿。
他悲愤欲绝:“呔!魔龙,把鸡腿还我!!!”
《受长生》乃倒序,先讲白玉京九洲来贺,再讲玉京主于前朝战乱时潜龙升天。台上已至尾声,在唱知己陌路、阴阳两隔。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彼岸愁断归路,君当向云梦,我独向黄泉。”
长生在阐下学宫读书,有一个最为讨厌的学弟,性格冷苛毒舌,正是白玉京人士。现在学宫休沐还要听到白玉京三字,就觉得头疼。他忙不迭地擦净鸡腿的油污起身去寻自己师兄,免得等会被好洁的师兄轰出门去。
敲三下客房的门,长生等到一声“进来”的回应才推开门进去,他将照夜给的几样物件一一摆放,琢磨着该怎么给自己的狐朋狗友说好话,才起个头:“师兄,照夜不肯要完,执意平分……”就被打断。
“长生,我不在意仙魔之分。”千山轻轻叹气,“若我有至交为正道不容,我也是会护他周全的。只是你不一样,你还太小,又未有自保之力,我怎么放心你与修魔者相交?更何况他并非寻常魔修,还是妖族大圣之后,牵连必定甚广。”
长生踌躇半晌,抓错重点地嗫嚅道:“师兄,你这个至交,不会是……那个贼人吧?”
他在师兄微妙的沉默里绝望了:“师兄、师兄你说句话啊!那个贼人不会真是……”
——千山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说是至交,他们实在闹得不好看;说是故人,却又好似太过浅薄了。
他避而不谈,拿起桌上的一物。
那是一本剑谱,上书《万剑诀》几个大字。千山一看便扯起一个嘲讽至极的笑,“这就是你从陵光卫家的人手中赢来的?倒也算阴差阳错。”
“我当时拿到这剑谱就觉得不对。”长生顺着话茬答道,“这《万剑诀》出自穹山剑宗开山剑仙之手,那位剑仙与之相配的剑甚至叫‘斩妖剑’,虽说修道妖族也并非不能修炼,但以此做妖圣寿礼总是不吉利。”
“若说是想赠予穹山做人情,可剑宗那群大老粗最厌妖魔,怎么可能来给妖圣贺寿?”
“的确,只是还有一点。”千山翻看几页剑诀,“妖族虽道魔皆有沾染,然而螣蛇妖圣并未修魔修道,只修炼天赋神通。虽说祂性情乖张不拘于俗礼,但此物于祂无用。”
“蓬瀛与云泽两洲,最擅使剑的除了穹山就是我们太清一脉。那卫家子给妖圣贺寿是假,借剑诀讨好太清宫是真。”
“那是为何?陵光世家一向无利不起早,可我们又没什么可图的。”长生疑惑道。
“大师兄半步合道,自感突破时日还需良久,起了收徒之心。”千山说,语气带着点讥讽,“陵光世家……做梦都想攀上合道大能的关系。”
长生嫌恶道:“我才不要那家伙当我师侄。”
“所以,”他略一停顿,百八十度转折话题地问道:“那贼人和您什么关系?”
千山定定看他,突然啪一下合上剑诀,“我们不妨来探讨一下你被人缴了剑、灵关失守的问题吧。”
“诶?!”长生活像被拎着后脖颈的狸奴。他反抗是不敢的,叫骂也是没胆子的,只能弱弱地喵喵两声象征性地抱怨一下,“师兄你这是恼羞成怒!”
他甚至还不敢多埋怨几句,就乖觉又痛苦地开始检讨自己,“我使出负剑时那人好像看穿了我的招式。”只是到底跳脱脾性,还非要补上一句告状:“他还说我们太清宫剑法不过如此!”
“嗯,继续。”
“扔骰子的时候,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应是借我心绪不宁的缘故,趁拿开赌盅之时出的千,骰子才会恰好刚刚裂开。所以我被移开注意力后,那人不得不认输。”
“不错。确是‘心绪’之故。或者说,更该称为——”千山微一停顿,等长生补上后半句。
“心魔。”长生思量片刻,接话道。
“他先以言语恫吓你,令你恐慌;再以神情动摇你,叫你疑心。此时你灵关失守,心魔已显,再被他加以利用,于是心魔现形。”千山剖析整场赌局,并加上一句冷冷地点评:“他在挑拨你的心弦,若你当时守住灵台三寸,也就不会中招。”
长生一时被批得抬不起头。只不过他生性喜好各类术法,无论道魔皆有钻研,也因此拉下好些剑术来,他难免心痒地问道:“心魔之术我也曾见魔修使过,只是能让心魔现形的术法我闻所未闻。这是哪一派的道统?”
“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所知者甚少,知道的人也大多闭口不言。”千山似在回忆,眼中情绪纷杂,但为眼睫所挡,只能看到隐有波光流转。
“他们名为‘冥浮卫’,门下弟子擅刺杀偷袭,多使长刀与锁链。锁链乃心魔所化,与他们交锋者不是被暗杀得手,就是被其貌不扬的锁链不知不觉侵蚀心智、挑动七情六欲落败。”
“所谓‘冥浮’取自‘乡路冥浮’,意为一旦入了冥浮卫,恩仇尽断、亲缘渺茫。号称无有不杀,只要出得起灵钞,可以买到任何人项上头颅。”
长生倒吸一口凉气,“那要是当时输了怎么办?那魔头不会真的不让我们走了吧?”
千山倒是轻笑一声,从容道:“他出得千,我就出不得了?”
他挥一挥右手广袖,长生被一阵柔风送至门外。
“夜深了,该歇息了。”
长生满头雾水地进了隔壁客房,解开道袍准备休息,摸到袖中,才发觉自己用来出千的特制骰子早已不翼而飞。他沉默片刻,思索应是师兄提溜自己后颈起来的时候摸走的,再趁仅有的肢体接触替换那人赌盅里的骰子。哪怕最后那人不认输,也赢不了他师兄。
他心想:“拿我当钓鱼的鱼饵?——真不好意思,我师兄不吃这一套,把鱼饵带鱼竿全卷走了。哼哼。”
5.1 “一人独钓一江雪”改自《题秋江独钓图》的“一人独钓一江秋”
5.2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出自《遗夔门故书》
5.3 “君当向云梦,我独向黄泉”改自《淮上与友人别》的“君向潇湘我向秦”
5.4 “乡路冥浮”出自《周孝侯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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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独钓江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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