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释地藏刚刚研究出炼金术，在外界声名鹊起，但他无心功名，而是一心想着要如何巩固法术，为此常常三天两头眼也不合，累是累，但取得的成效却是卓越的。最明显的就是，魔法改变了释地藏的身体，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是这样的改变，但他在自己身上做的实验似乎意外促成他比别人延缓许多的衰老时间。有多缓慢？如果不是从他的眼神，旁人不可能看出岁月在他脸上的雕琢。
在这位钟表匠被时间逐渐凝固的岁月间，他身边的另一个人类正常的成长着。
书房外，花园中，光着脚的少女躺在草地上小憩。她身边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的男孩抱着怀竖琴，弹奏轻快的曲子。
令人惊讶的是，男孩的掌心到手臂，竟然画着昆奇拉当年留下的花朵。她闭着眼睛，熟练地哼起下一段。
这是布布，是当初那尊僵硬的石像，如今他随着主人魔法的精进，长出仿人的皮肤，看上去柔软又灵活。手指拨动琴弦，口中编着歌词：
轻阖你的双目吧，金发的姑娘。
梦中回到年少时，一切光万丈。
无需再看，无需再想，你永远不会知道痛苦什么样。
因为我会让玫瑰盛放，隔绝悲伤，在冰冷和残酷之上。
布布忽然停了琴声，有些羞涩道：“其实，我给这首歌取了个名字。但是，我还是很犹豫，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给这首歌命名，毕竟这些歌……”布布的声音逐渐变小：“都是写给你的。”
“昆奇拉？”
布布看着少女安静的侧脸，喃喃自语道：“你睡着了，你听不到。”
莉莉丝翩然而至，将熟睡的昆奇拉抱在怀中，送她回房。布布则跟在身后，他是最忠诚的满分守卫，他听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也听说过昆奇拉的母亲何以死在连天的战火中。他总是很担心，这里会闯入外来人，没有例外，他们都会像伤害昆奇拉的母亲那样，伤害昆奇拉。
莉莉丝关上房门，忽然发现布布一脸羡慕地望着自己：“怎么了？”
布布轻声道：“莉莉丝，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你，和昆奇拉一样大呢？”
因为他们终归只是被捏造出来的生命，按理来说，寿命也只有原本生命载体的长度而已。比如猪猡的寿命大约只有十五年，蝴蝶甚至更短，若不是释地藏的法力支撑，杰西和莉莉丝早就死了。
布布虽然不怕自然寿命的消亡，却异常渴望着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长大，他们中，只有莉莉丝被创造时是成人模样。
杰西倒是很满足于自己的孩童形态，那样他就能一辈子撒娇耍赖换零食吃。但对于布布来说，他已经厌倦只是看着昆奇拉长大，自己却一成不变。
莉莉丝疑惑：“难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如果面前的人是杰西，莉莉丝绝对会挖苦讽刺他一番。然而布布虽还是小孩的身体，却和莉莉丝一样为古堡工作，保护所有人的安全。他的抱怨是发自真心的。
但那时莉莉丝以为，布布只是觉得成人的形态更方便照顾昆奇拉，于是她微微一笑，安慰道：“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布布却淡淡回答：“我不觉得。”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漠，好像他真的变回了一尊雕像似的。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长廊中。
莉莉丝是忠实的管家，永远在主人需要的时刻挺身而出，将古堡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而这天，莉莉丝在花园中修剪花枝，空中突然降落一只猫头鹰，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丢下一封信件。
是释地藏尘世间仅有的几位朋友，流沙国师寄来的密信。莉莉丝将繁复的流沙文一一翻译出来：流沙王签署了协议，割让国民的尊严以换取平安。博柴庭大肆侵略的行为招来了反噬，有个自称法德将军的少年率领精兵，宣誓复仇，已经初见战果。我的老友，也许和平很快就会到来。
释地藏此时面容依然不改，仍是年轻温和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已经多了几分沧桑和成熟。
“莉莉丝，如果外面世界真的和平，我们就能离开古堡了，你觉得这样好吗？”释地藏对信的内容并不做回答，而是闲谈般问道。
“我很珍惜现在这样的生活，释地藏先生。”莉莉丝表情淡然而坚定。“不过，你们是我的家人，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释地藏扶额轻笑：“你说的没错…只是我最近一直在想，昆奇拉已经这么大了，却一次也没离开过古堡，倘若将她永远囚禁在这里，她为自由而死的母亲也不会原谅我。也许，我对她保护过度了。”
“也许您应该想想，如果她身边有一个同龄人，就可以缓解她的寂寞。比如说，布布？”莉莉丝想起先前痛苦的布布，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点点可能性。
“我是能延长你们的生命没错，但你们本来就是活物，充其量是我改变了你们的形态和细胞，从而改变了你们的生命。但是布布…他其实没有真正的生命可言，我改变不了这个根本。”
莉莉丝见主人为难，立刻辩解道：“我理解您的困境，其实这样也好…我每天都在祈祷着，我们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
“不，我们都想的太美好了。”释地藏轻声叹息：“这世上的王不断更迭，只要权利还在，战火是永远不会平息的。”
莉莉丝不敢说，她其实很庆幸时局的动荡，因为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没人会打扰，没人会离开，永远幸福的生活了。
然而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不能收回了。
某日房间里爆发争吵，杰西吓得猪鼻子都冒了出来，挺着肚腩飞奔：“莉莉丝——快来啊！”
隔着沉重的木门，莉莉丝只能听见布布痛苦的声音：“是你给了我生命！我也要长大！我！也！是！人！”
释地藏的声音很平静，和布布的崩溃形成明显的对比，他的声音此时已有脱俗的大师风范，理性而柔和，却很难听出是当年欣喜送给女儿礼物的那个慈父。
“你不是人，布布。你是我创造的生命之一，你没有器官，没有心脏，你不是出生于母亲的肚腹，是一个雕刻家用石头和耐心创造了你。你我都不能违背生命的常理。”
“你可以给杰西和莉莉丝漫长的生命，却不能给我一个长大成人的机会！？”
莉莉丝悄悄打开一道门缝，只见释地藏只是微微抬手，布布身上的皮肤便迅速消退，露出原本石面的纹理。
“我想是我给你的新外表，让你产生造成了一些误会。布布，不是长着人的外貌，就可以自称为人的。生命只能被孕育，不能被伪造。”
布布又惊又怕，愤怒地嘶吼一声，手臂狠狠锤在墙上，那条曾经为了保护昆奇拉而碎裂的手臂应声裂开细纹，然后缓缓脱落小小的石屑，最终哗啦一声，尽数碎在地上。
布布摇晃着空荡荡的手臂，释地藏表情有刹那的痛苦，但很快他勾起指尖，大门打开，在门外偷听的莉莉丝便跌了个踉跄。她还来不及解释，释地藏便叹息，吩咐道：“莉莉丝，拜托你接上布布的手臂。然后，我们不要再提起今晚的事。”
莉莉丝为布布接上手臂，小男孩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专注地盯着满是裂缝的手臂，莉莉丝想要安慰他：“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凡胎，普通的孩子手臂骨折可不好办，而你只需要不断地重塑。”
“疼痛也是我的权利。”布布淡淡道：“我被创造在这个世界上，却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爱是什么感觉，我想要为一个人大哭，想要生病，我想听见自己的心跳，想要长高再老去。哪怕最终我会死，也没关系。这些才是生命的意义。”
“莉莉丝，我已经搞不明白了，请你告诉我，我的这些妄想，是错误的吗？”
莉莉丝吃惊于他的决心，本能地想要为主人辩驳，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力不从心。
布布的手臂修好了。
他照常工作，巡逻古堡，更多地待在图书馆里，在书中窥伺别人的人生。也许是出于愧疚，释地藏默许他进入自己的书房，那里面有许多人类留下的光辉笔记可供学习。
昆奇拉对父亲的举动很是不满，剥夺布布的皮肤，让他以自己不喜欢的雕像外表走来走去。这感觉好像是在惩罚一个外人，而不是对待自己家人的方式。
不知从何时起，释地藏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师了，他不再需要旁人的帮助，行踪莫测。有时他会外出很久，然后带回一些异域的礼品。有时他会远远看着在庭院玩耍的昆奇拉，表情却十分疏远。他总是不在家，总是一走就大半年，悲剧正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琉月忽然感觉有人在动自己，他的意识像被突然扯进了一具身体里，手脚都有了感知。他此时的身体倒在一棵树下，腹部不住传来剧痛，侧过头，旁边就是雨后凹陷的小水洼，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头顶传来一声惊呼，琉月艰难地移动眼珠，看见的是位金发的美丽女子——这正是长大后的昆奇拉，比少女时期更加成熟，神态却依然天真烂漫。
“我的天哪？！”昆奇拉尖叫一声，随即打开古堡大门，跑上去前来：“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谁把你伤成这样……”
她一边问一边将身体拖进古堡中，这姑娘不愧每天爬树翻墙，力气奇大无比。琉月听见“自己”虚弱地回应：“是野狼，郊外的野狼……”
昆奇拉迟疑了片刻：“这看起来可不像……算了，我也没见过真的野狼，你等着，我叫医生来。”
昆奇拉扯着嗓子呼唤莉莉丝，只见一只黑色的蝴蝶迅速从古堡中飞出来，摇身一变便是位黑衣美人。不止地上的男人，莉莉丝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昆奇拉！他是谁！为什么古堡里有外人！？”
琉月的意识正困在这位被狼咬伤的仁兄体内，他被迫忍受着不属于自己的剧痛，还得听见这兄弟内心深处没完没了的叨叨。
“他是我捡回来的。”昆奇拉有些局促地攥着莉莉丝的手指：“他被狼给咬伤了，莉莉丝，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首先，你不能像捡只小狗一样捡个大活人，其次——”莉莉丝正要继续说教，看地下的男人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了，只得长叹一口气：“算了，还是先救他吧。”
琉月能听见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野狼的咬伤，而是一首言简意赅的童谣：
三个杀手任务领，潜入古堡拿赏金。
半道发现分不匀，三人心中怀杀机。
一个毒药夺其命，一个遇上缉拿兵。
这家伙是运气最好的那个，误打误撞竟然真的闯进了释地藏的地界，被古堡的主人发现。
但是，寄宿在这位杀手体内的琉月，能感受到的既不是感激，也不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赏金即将得手的兴奋。到底是个杀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琉月拼命想要控制身体阻止“自己”，然而这里终究只是莉莉丝的回忆之境，此地发生的都是无可更改之事。
他不记得自己大概在病榻上待了多久，总之大部分时间照顾自己的都是昆奇拉。她身上总是有种淡淡的忧伤，尽管病人自己从来没有提过，昆奇拉却会主动问他：“你想不想到外面走走呢？”
然后，她和布布就会共同将人抬上轮椅，推他到花园中呼吸新鲜空气。
“很抱歉，我们不能出去，最多只能让你走到这儿了。”昆奇拉很自觉地在大门边停下，门外正对着一条林荫小道，然后豁然开朗，便是绵延不绝的山丘。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丽，但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尽可能相信着，父亲让她牺牲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可是，可是，正如眼前这个外来人一样。昆奇拉总是不由得想，她的人生是不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呢？
布布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轮椅上渐复血色的伤者，他一向不接受外来人的闯入。但这个人是昆奇拉救回来的，布布不想让昆奇拉为难。索性当他是个来自外界会说话的人形八音盒好了。
倒不如说，布布看这位伤者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考究，琉月仅仅是寄居在这具躯体里，都能感到背后不住的寒意。
仿佛是在研究他皮肤的光泽……他浅色的毛发和眼睛……他被莉莉丝塞回内腔缝合的肠子。
这位幸运的杀手此时还在心里盘算，如何在三个寸步不离的守卫眼皮底下杀死昆奇拉。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成了布布产生杀意的对象。只不过，昆奇拉现在还对他存有兴趣，等他真正康复的那天，他能不能完好地走出古堡，就是未知数了。
只是苦了琉月，他被困在杀手的身体里，每天听着这亵渎之人没完没了的贪念，偶尔还怀念怀念某处温柔乡的歌女。再不然便应付天真的昆奇拉问一些既愚蠢又可怜的问题，最欢欣的时刻，也就是在花园吹吹冷风了。
这样的日子，昆奇拉却过了好几十年。她甚至不如这个杀手，她对于外界的记忆，在九岁那年就断掉了。
直到杀手自己可以推动轮椅，他便开始擅自走动，熟悉古堡地形。琉月也趁机记下一些机关和陈设，当杀手沿途敲着墙，试探有没有暗门时，竟然真的不小心敲到一块凹陷。表面看起来就是非常普通的墙砖，却在骨节准确无误敲下的瞬间凹陷，随着周围更多的墙砖凹下去，一道暗门呈现眼前。杀手看了眼周围，立刻转动大门，门上浮现标识：古画厅。
当大门在面前缓缓打开，杀手不由得发出没见识的惊叹。
所有外界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艺术巨著，都像闹着玩似的陈列其中。
墙上挂的是艺术大师终其一生的巅峰之作，都是恢弘震撼的战争画，教堂画，神像。桌上摆放整齐的，要么是齐人高的珍贵雕像，要么是金和玉做的花瓶或水晶灯，总之，是叫人看了只觉得释地藏或许比国王还有钱的地步。
这位杀手兄自然是不清楚，琉月却是晓得这些名品的由来——这些东西都不属于释地藏，相反的，他们是由其他人转交给释地藏，保管在古堡中的。这其中一些宝物的主人，倒也真的是国王，或者比国王还有钱的宰相。
果不其然，下一秒，莉莉丝便出现在伤者身后，她走路没有脚步声，忽然呵斥：“您在这里做什么？”吓得杀手心都要跳出来。
琉月不止一次听这混蛋在心里侮辱莉莉丝，当下只觉得解气活该，恨不得冷笑几声。但下一秒，他就和杀手一样，将目光锁定在古画厅中了。
只见那倒映着七彩光芒的宝石吊灯上，竟然露出一撮毛茸茸的身影。琉月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然而那截毛茸茸的屁股竟然真的一转，露出了上半身——一只无与伦比的，红色毛发的貂！！！
琉月几乎立刻就通过那红色的毛发认出来了，这是珀金啊！相比起自己蜗居在人类身上，终日不得动弹，珀金倒是自由自在，却只是一只小貂。
珀金显然也是认出了杀手躯壳内的琉月，红色的貂攀着宝石，直起身，激动挥舞着短短的爪子。宝石吊灯在墙上的倒影霎时间被投射成红色。
琉月有些不忍，它，哦不，他是生怕莉莉丝看不到他吗？这虽然是在幻境当中，但好赖是人家的地盘，琉月真怕莉莉丝一声尖啸，把珀金砍成貂条。
杀手吸引了莉莉丝大部分的注意，他当然不同于那些业余的杀手，惊慌之下会语无伦次。恰恰相反，他成熟而又游刃有余地搪塞了莉莉丝：“很抱歉……我只是太无聊了，想要到处看看，我在走廊看到很多画作，非常有趣，就一路欣赏，没想到我不知道敲中了什么，就进入这里面了。”
莉莉丝闻言表情稍有缓和：“门外那些是昆奇拉小姐的画作。”
“我能看出来，画上有留下她的名字。”
莉莉丝将杀手推出古画厅，当她们沿路走回时，墙上一幅幅正是昆奇拉从儿时到成长后的画作。这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也许它被设计得如此长，正是为了要容纳这些画，要让昆奇拉的成长足迹一帆风顺好似一条直线。
莉莉丝看着这些画，仿佛陷入回忆中，喃喃自语道：
“这幅画是莉莉丝小姐十岁时画的，这幅也是，我们那会刚刚来到她的身边……我总是很怀念那个时候，她每天都粘着我们，身体健康又活泼，我们会比谁能吊在树上更久…我总是赢。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她能像那时一般开心。”
琉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逐渐推远，依依不舍地望着古画厅的入口，眼见凹陷的石块渐凸回来，不消片刻就恢复地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并且，它很快还会换个位置，这就是释地藏的法阵精妙之处，每当有人进去一次，古画厅就会在古堡中变化一次位置。下一次再想进入，就又要满古堡挨个挨个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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