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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皮影戏(四十三):画皮记

跨出晒药场的瞬间,潮湿的雨水味扑面而来。

没下雨。

只是阳光暗了,好像变了天。

我好奇地凑近上官凌手上那个红木匣子,“想打开看看。诶,你偷偷给我看一眼。”

上官凌顿了顿,“不,你不想。”

走在前面的安枝妍有点急促的呼吸着,左谦却不语,只是一味搀扶。

“她怎么了。”我凑到左谦耳边,“不舒服?我听到她一直在咳。”

左谦似乎早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回答的太迅速,“昨天受了凉,可能感冒了。”

安枝妍摆摆手,“不耽误去戏楼。”

我怀疑地上下扫视了两人一番,没打探出来什么,只得作罢。

——不完全作罢。

“哥。”我落后几步又去找我哥,提醒他,“注意安枝妍他们俩,不对劲。”

我哥看着在最前面带路的两人,“怎么说。”

我知道他也意识到了,或许比我更早。

“……直觉。”我看着那个虚弱的背影。

怎么可能是感冒。

他们说谎了。

“我知道了。”我哥伸手揉了把我的发丝,“别担心。”

好有安全感。

我感动,“对了哥,算上副本的话今天好像五天没洗头了。”

我能感受到我哥的手僵了一秒。

没办法啊!谁让我在副本内呆了三天!!!本来打算回家就洗澡的!!!

“出去立刻去洗澡,知,道,吗。”

他低声警告我。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哈哈哈,没问题。”

总感觉进入这副本后我们的兄友妹恭就有点摇摇欲坠。

离戏楼越来越近,我这才逐渐看清它的全貌。

朱漆红门,琉璃镶边,金柱擎天。

飞檐上流转的光泽像凝固的油脂,瓦缝间滋生的青苔点点,腐蚀着整栋小楼。

最顶层的檐角蹲着石兽,本该是貔貅的造型,此刻却蜷成如个怀抱婴孩的妇人。

安枝妍突然掩住口鼻:“好臭。”

我跟着嗅了嗅。

但空气里只有潮湿的青草气。

左谦搀扶安枝妍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着青白。

“忍一忍。”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快好了。”

我细细看了两眼红灯笼。

“前边拐角有口水井。”我哥指着青石路分岔口,“要不要歇脚?”

话音未落,安枝妍突然颤抖起来。

我眼尖的注意到,她脖颈暴起青紫色的脉络,像是皮下埋着某种游动的虫类。

左谦迅速用掌心捂住她后颈。

“不用。”他声音发涩,“转过弯就到了,先去戏楼。”

“来看看。”上官凌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井前,转身招呼我。

我走过去。

水井辘轳上缠着漂亮的红绳。

井沿青苔有着新鲜的剐蹭痕迹,像是今早刚有人打过水。

真早。

我探身朝里望时,水面倒影中的戏楼突然扭曲成张哭脸。

我立刻退后两步。

呼。

啊哈哈,自己吓自己。

我数着心跳,却等来戏楼的第一声铜锣。

随即是大门被推开时铜合页老迈的呻吟声。

我们全都转过身去。

“恭候多时。”戏楼老板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传来,很轻,却很沉。

他脸庞平整,没有五官,面皮长得像张新鲜制成的牛皮纸。

“随我来吧。”

……

戏楼中庭的天井像口倒扣的棺材,细细拢住叫人不安的水汽。

安枝妍不舒服落在队尾,这次换了我打头,直直跟着千见相往前走。

戏台有两层,贴着东墙盘桓而上,台面与阶梯上通铺着暗红色的绒布。

那绒线内织着金线绣的装饰边,我顺着往看台瞧去。

看台同样是两层。

梁柱的彩绘鲜活漂亮的很,似乎是打理他们的主人下了大功夫。

一楼是实木雕篆的配套桌椅,除了夸赞雕花够精细,挑不出错处,我暂无别的想法。

二层看台只静垂着嫣红的纱幔,褶皱层层叠叠的聚着,人眼看不清背后。

他略过这华丽富贵的台子,带我们进了后院。

后院天井里支着三张梨木案台,每张案头都摆着成套的雕花皮影。

戏楼老板的月白长衫拂过青砖,衣摆暗绣的纹样在廊柱阴影里微不可察。

我见上官凌握紧了手里的红木云纹匣。

我伸手掀开眼前的竹编帘——后院工坊的门帘用竹丝编织而成,掀帘时数根竹丝扫过手背,有些发痒。

“《画皮记》要用雾州黄牛皮。”老板的指尖抚过架上的皮料,那些半透明的材质在烛火下显现出毛孔纹理,“春桃替小姐身份这场,最有趣,先学这场。”

红木云纹匣子大开,里面竟都是些皮影戏要用的皮影竹签。

那些张薄皮影被老板仔细地安排在桌案上。

仔细看过去,上面几乎没什么剐蹭,想必主人是对此多加爱护的。

他躬身翻找着那幕戏要用的东西。

室内相对昏暗,但烛光摇曳着,倒也能视物。

无人再开口。

“您愿意自我介绍下吗?”我哥终于回过神来,率先打破了沉默。

戏楼老板整理皮影的手指顿了顿,烛火在他光洁的面皮上投下流动的波纹。“唤我千师傅便是。”

“千姓倒是少见。”哥哥向前半步,巧妙挡住烛火落下的光源,“可是取自‘千面’之意?”

“自己改的诨名。”他只是低笑,将压在匣子底部的面具覆在脸上,“该讲戏本了。”

“您愿意演示一遍吗?”安枝妍突然插嘴,“我想先欣赏遍这戏。”

戏楼老板手里的竹签在烛火上转了三圈,烧出的烟凝成灰青的细线,看上去像在细细缠住案头的春桃皮影。

“且看这段‘换皮’。”

他答应了。

千见相的竹签在牛皮鼓面上轻敲三声,春桃皮影便踏着鼓点从屏风后转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亮了声。

“老爷击掌唤春桃——”粗哑的男声带着痰音,竹签挑起春桃的下颌,“三月春雨湿轿帘,且替小姐全孝廉。”

这句唱词被他唱得百转千回。

只是左手无名指勾着红绳一抖,那小姐皮影就被轻放于描金棺材里来。

戏开场了。

喜婆的声线倒符了我印象。

如钝刀刮过瓷碗,剐出令人牙酸的摩挲声:“新娘子含口胭脂红,黄泉路不饮孟婆汤。”

他忽然换了左手操控小姐皮影,右手竹签在蜡块上旋了三圈,“封口鼻要唱《定魂调》——‘蜡油封得七窍通,来世还做富贵种’。”

八个小厮皮影抬着纸轿登场时,老板的竹签在铜锣边沿划出颤音。

“起轿莫忘三回头,一回头啊——”他手腕轻抖,春桃皮影的盖头被风掀起半角,“看那老槐盘金虬。”

“二回头——”

千见相的竹签在春桃后颈轻轻一挑,那皮人便朝着轿窗偏过头去。

烛火恰好在此刻摇曳,将轿帘映得透亮。

“望那阴阳两界舟。”

“踏踏……”

轿夫们的踏步声用竹签敲击空心葫芦模仿。

当唱到“黄泉路头”时,千见相忽然将竹签倒转,春桃的右手便不受控地扒住轿窗:“小姐替我描眉细,我替小姐赴冥席。”

这句词被他唱得格外绵软,尾音缠在梁柱间久久不散。

这戏楼老板竟能同时模仿老爷、喜婆、春桃三重声线!

“吉时到——”他喉间挤出报喜时特有的尖利腔调,左手小指突然绷直,暗处窜出个驼背皮影,跛着脚凑近那金镶棺。

喜婆皮影的枯手按在小姐唇上。

我瞧过去,她手上举着丝绢手帕,细细朝着那张面皮上抹去。

烛火在旁一直烧着,千见相手腕一翻,将吸饱蜡油的竹签点在皮影口鼻。

烛火骤暗。

蜡油在绢面上凝结成某种透明的薄膜,我看过去,却见小姐的眼皮突然自行眨动,两滴血泪顺着蜡封的缝隙渗出来。

再眨眼便不见。

喜婆被杀那段,老板改用竹签末端抵住喉头,挤出尖利的气声:“啊呀呀——红绸底下匕首藏,该还的债啊——”他左手小指突然勾起,喜婆皮影的脖颈应声后折,“利滚利来命抵命!”

“新娘子莫怕。”他模仿喜婆的嗓音带着黏腻笑意,左手无名指突然向下一压——匕首精准刺入喜婆皮影的心窝。

紧接着是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人——小厮丫鬟们自尽的动作都被艺术化了,处理得极具美感。

他用竹签蘸着朱砂在幕布上画出血线:“轿夫吞金保主家,丫鬟投井为荣华……”

每唱一句就倒下个皮影,最后竟用竹签抵着春桃的后腰教她叩拜,“送喜郎,送喜郎,三跪九叩求皮囊,来日方长——”这句唱词突然卡在半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抖腕,“换得锦绣好还乡。”

春桃皮影的啼声是老板用那细签刮擦丝弦发出的。

那声音像极了黑猫挠抓棺木的动静,每声呜咽都让映于细绢上的烛蜡矮下去半寸。

“莫再看——前程既改金不换。”

开棺换脸的戏码被简化成竹签轻扫。

“蜡封开,阴阳改。”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春桃的面皮在幕布上翻转变幻,“莫道奴家心肠狠,原是前生债缠身。”

最后一句唱罢,他勾着那只在烛火上烧红的竹签,手腕一转,在春桃眉心点了颗朱砂痣,正与小姐那日戴的花钿位置相同。

案头蜡烛忽的灭了,青烟在幕布上凝成小姐的轮廓。

我一个愣神,烟便散了。

再凝神看过去,发现站起的是小姐的皮影。

那皮影抬手抚过新生的面容,指尖在唇瓣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可看明白了?”

正看的出神,千见相忽然恢复本音,竹签在幕布上圈出春桃的步法轨迹,脸却面朝我,似在提醒。

“子时排演前要走九宫步,从乾位到兑位需踏七步半。”他像是自言自语,用竹签比划着,“我会教你,若是踏错半步……”

尾音消融在突然响起的铜锣声里,二楼纱幔无风自动,露出后面成排的空白脸谱。

“起风了。”他看向竹编帘。

果然,那帘子正微微摇晃着。

更多详细可见皮影戏(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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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皮影戏(四十三):画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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