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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皮影戏(四十六):初啼

仪式还没有开始,宾客却来得全乎。

我有点紧张地朝他们瞧了几眼,接着溜到后台去。

于我而言很少有的登台演出环节啊……

“我们再排一遍吧。”左谦招呼我们几个过来,“词都记熟了不?”

我过来,拿起银丝竹签,“大概吧……”

简单排了一遍,又揪了几个小问题,忽地听见道声音,“有进步。”

我们纷纷转过去看来人。

有进步!

千见相首次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别练了,我带你们看看今晚的主角去。”

见他都这么说了,我们便个个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

他好像很熟悉这片似的,在这里穿梭的速度很快。

据药铺掌柜所说,他不是有好一阵子没在大众面前露面了吗……

这次倒是带着面具露面了啊。

想着想着,他在一间小屋子前停了脚步,“今晚的新娘新郎就在这里了。”

我抬眼看过去,却结结实实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深呼吸了两口,我这才敢探头,再去仔细观察那两个纸人。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两个纸人肩并肩坐在有些褪色的太师椅上。

它们背后的墙面贴着泛黄的囍字。

我把目光聚焦在两个纸人身上。

女纸人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纸浆压成的衣料在肘关节处裂开细纹,露出底下灰白的竹篾骨架。

她的脸抹得死白,胭脂从颧骨一直涂到耳垂,看着并无喜庆,反而惊心。

不知是失误还是刻意,她眼珠子大得离谱,左侧瞳仁也偏了半寸,直勾勾盯着房梁的蜘蛛网。

我跟着看过去,发现它在缓慢地往纸扎人身后的一处纸做的建筑里爬。

小药生前应该不长这样吧。

一旁的男纸人穿着靛蓝长衫,布料纹路是用墨汁画出来的。

他的脸比女纸人更窄些,下巴尖得好像能把肩部戳破。

腮红打在颧骨下方,眉毛用墨描得又粗又直,纸浆捏的鼻梁中间鼓着个包,像是师傅制造时无意间留下了什么。

“他是百生戏。”千见相指着那男纸人为我介绍,“我们做不成拿活人配冥婚的腌臜事,便让我从戏本子里挑了个小药喜欢的角儿。”

“名字和您是很像。”

“正是因为像,她才喜欢。”他喃喃。

“这是……”我哥终于也注意到两纸人身边的纸质建筑,“四合院?”

“四进四合院。”千见相解释,“这是婚房,当然也要一起烧了去。”

……

子时,红事开场。

喜婆帮男女两位纸扎人缠上红线,教他们三拜礼成。

我一直担心着纸人对拜期间会不会出现些什么红线断掉,然后纸人自行叩首的怪事。

但直到这一环节结束,两名纸扎人被小心地抬进喜轿子里,也没任何事情发生。

但这么平静,反而让我更不安了。

黑鸡被抓过来踢响轿门,三声响后被其他村民控制着一刀割喉,咽了气。

——这是目前最血腥的场景。

黑色棺材里装着新郎新娘的陪嫁嫁妆,除了那套刚刚被我们注意到的四进宅院,还有不少别的陪嫁品。

诸如什么纸钱啊,纸丫鬟啊,纸元宝啊。

还有个精致的红木匣子,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但那好像是今天我们带去给千见相的匣子。

那棺材被抬着路过身边,我眼尖地注意到那纸宅院里面有刚刚院落里看到的蜘蛛在爬。

“注意,红事结束了,起灵前就是百戏,马上就要上场了。”千见相提醒。

场地本就不大,绕了一圈后,棺材和轿子行进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千见相拍我们的肩膀,“准备上,看白幡扬起来就往出走。”

白幡抖出的瞬间,我们五人急忙赶上去。

道具已经备好,光源除了红烛,还有稍现代化的煤油灯。

这样也不怕蜡烛因为意外熄灭搞砸这场戏了。

戏前先走九宫步。

按照我哥下午说的,乾位是右下西北,兑位为右方正西。

正好和我们出场的走位相同。

我默数着七步半,接着稳稳走到案桌后。

展示完场景的变换,我和安枝妍前进两步。

第一折是老爷和春桃对话。

我见她压着嗓子开唱:“朱门高槛锁清秋,空留绣榻等人愁。”

“养女原为防年老,谁料白发送红妆。”

“十八未出阁,轿帘替父收!”

“老爷击掌唤春桃——”

我让春桃从后绕过来,跟着老爷的手挑起春桃的下颚,迅速开唱:“三月春雨湿轿帘,且替小姐全孝廉。”

“罢也,罢也!金银能买陪身骨,难买心头血泪流!”

我哥操控着皮影走进绢布。

安枝妍压嗓扮老爷,手里烟杆戳契纸:“这契怎多三成利?”

夏柯竹签勾钱袋:“阴曹地府要打点!”

我急急控着春桃转了身,做出擦泪的动作来,“啊呀呀——卖身钱换薄棺木——”

我哥声音提得稳,迅速接上,“草席一卷也算孝!”

“阎王殿前告黑状,就说我陈婆最公道!”

第一折戏下的快,紧接着是第二折。

左谦和上官凌迅速更换了布景,捏着丫鬟和小厮登台。

喜婆走在队伍最前头,左右摇着脑袋与轿夫闲聊。

“新娘子含口胭脂红,黄泉路不饮孟婆汤。”

轿夫是上官凌扮。

他竹签巧妙交错几下,教那轿夫整理着衣衫,却偷偷把白纸塞入怀中,“红绸能盖死人脸,盖不住活人贪心窍。”

“封口鼻要唱《定魂调》——‘蜡油封得七窍通,来世还做富贵种’。”

几个小厮抬着描金棺材放到喜轿后,我扯着春桃双腿从布外进来,膝盖一别,冲着喜婆的方向跪了下去。

喜婆扬声,“忘川轿前须三拜——”

我用上颤声,竹签挑起春桃的盖头来:“一拜天地不仁早——”

“二拜高堂慈恩扫——”

“三拜自身命如草——”

“错了!”喜婆尖利地逼停。

春桃连连磕头,“三拜小姐难福薄!”

接着到了安枝妍。

小姐的唱词不多,基本集中在这里。

安枝妍的额间划过冷汗,却也尖着嗓音:“菱花镜里描眉细,描得却是他人皮!”

对于已经死去的小姐,这段内心戏份并没什么大动作——这倒是方便了不少。

“生时未饮交杯酒,死后偏戴凤冠游。”

喜婆很快接回来,“起轿莫忘三回头,一回头啊——”他将轿帘挑起,“看那老槐盘金虬。”

“二回头——”

“望那阴阳两界舟。”

喜轿一歪,春桃半身跌出来,我唱:“小姐替我描眉细,我替小姐赴冥席。”

“三回头——”

“彭——!”

剧烈的响声突兀砸入大脑。

铜钹震响的刹那,我手中的银丝竹签生根般扎进皮肉。

缠绕在竹签上的银丝在延长,在扎根。

它们像活蛇一样钻进血管,在皮肉里蜿蜒爬行。

幕布上的春桃皮影自行跃起,水袖缠住我的脖颈,将我的惊叫绞成发不出的气音。

不好!

“风起帘动——”忽的传来声不在戏词里的“彩头”,和我内心默念的声音重叠。

千见相摘下面具,薄面脸庞在烛火印照下透出晃动的光。

“风起帘动——”他唱腔陡然拔高,我像戏里被牵动的皮影人,被迫一遍遍重复着白天的挑帘动作。

每转一次腕,春桃皮影的血气就丰满一分。

肿胀的绢面愈加细腻,细雨在此时却不合时宜地砸下来,将那绢布浸的透亮。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被迫盯着那块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感觉眉心发痒,像是被谁点了颗朱砂痣。

“夏梓瞳?夏梓瞳?夏梓瞳!你怎么不动了……”耳边传来有人急切的呼唤。

我记得这声音是安枝妍的。

“夏梓瞳!”是道急切的男声,我哥的。

我恍惚间看见金光飘起。

救……我……救……命……

我尽可能地扯开喉咙大声叫喊,却发现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发起抖来,牙齿不受控地搐咬着牙床。

无人能救我了。

好像拉力从面前的薄绢传来,有什么人似乎在压着我的头,把我的脸皮往那上拓。

我不许!

用双手按着布绢的两段,我直面春桃皮影掉落在案台上的那鼓胀牛皮,向着桌案狠狠撞过去!

我听见颈椎传来脆响,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

瞬间,某种恐怖的吸力消失殆尽!

我刚松了口气,口鼻间的空气变得稀薄而沉重,肺部像塞满绒茧般吐不出气来。

窒息感包裹住全身,明暗在眼中来回蹦跳。

视线乱了。

我忽地想起换戏服时他的话,咬紧了最后的求生路,高喊——

“上官凌——!!!”

我大张着嘴,感觉身体里残余的空气正在一寸寸远离我——不,不对——有什么在被撕裂挤出——那不是空气——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湿润的血液作为润滑,滚了盐水的土灰尖锐刺向身体被挤出的部分。

“彭。”

无声的断裂震耳欲聋。

再眨眼后,意识裂成了两半。

破碎的,奔流的风接连不断拂过我,相异的感受相撞,构成这风不为人知的颜色和形态——我拥有了第二具感官,于是世界在我怀中挣扎着,为我孕育出新的探知。

时间从滴滴流淌变成静止的白,一切都变得锋利起来。

我被撕开了。

下一秒,空气重新流动。

我失了力,头颅砸向身体。

两件相似的戏服交叠着出现在我晃动的视野里。

一件是布,一件是纸。

从未同时出现的,两种不同的感触倾倒在身体上,让我知晓。

它们是我。

都是我。

“别怕。”

令人安心的声音响在这具纸人身体的耳边。

伴着眩晕,我用两双模糊晃动的眼挣扎地去抓他。

望着他奋不顾身追来,就那样毫不犹豫与我的灵魂十指相扣。

紧接着,他和我一起坠入纸人空洞的眼窝。

“我来陪你。”

这是纸人拥有灵魂后,世界为我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乾宫对应父亲,男主人;兑宫对应少女。

(其实有人能理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吗第一声啼哭的意思是一个是纸扎人获得灵魂时听到的第一句话第二个就是这句话有一种很佛性低眉的慈悲。。。

而且初啼是新生儿诞生时出现的,也是说这句话是对纸扎人未来生命的一种祝福。。。)

春桃:勿cue,已复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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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皮影戏(四十六):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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