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黑夜过去，清晨被薄雾笼罩，铅灰色的云块在天边凝滞。
房间里似乎还留有女人说话的尾音。
半小时前，敲门声连续响起。
沈伽莱被强行叫醒，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下床，随手拿了一件浴袍裹上。
打开房门，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对方头戴软帽，围着长丝巾。
她微微抬头，沈伽莱却恍然看到了一颗鹿头。
“可以聊一聊吗？”鹿头的声音昨天刚听过。
沈伽莱让开：“请进。”
他拉开一把椅子请对方坐下。
她摘下软帽，两根盘虬的螺旋鹿角出现：“你让莉娜带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时，鹿角上的每根分叉缓慢蠕动。
沈伽莱坐在她对面，轻侧过眼：“我想你应该有所猜测。”
女人抬眸，眼中尽是凌厉：“你在暗示，莉娜恢复健康的代价是她的灵魂？有什么依据？”
【？？？她怎么知道？】
【沈给她带了话。墨菲斯托费勒斯，著名诗剧《浮士德》里的魔鬼，与浮士德签订契约以满足生前所有愿望为交换，死后收走他的灵魂。】
【啧啧，狡诈的人类。】
【嘻嘻嘻，再狡诈也抵不过污染加重。】
【如果被彻底污染，最后恐怕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即使觉醒了异能。】
沈伽莱忍着视觉混乱，提出两个问题：“一、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不早带莉娜回来？二、莉娜来到明日之镇后有什么变化？”
想到回来前丈夫的种种言语不详，以及莉娜每晚的梦呓，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沈伽莱任她思考了一会儿：“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
“艾琳。”
“我叫——”
“兰斯·温特。”艾琳接话，她唇角浮现细微的笑意，“许多人都说，镇上来了个作家。”但转瞬即逝，“温特先生，怎么做才能救莉娜？”
沈伽莱沉默，遗憾摇头：“抱歉，我能做的就是告知真相，让你们可以选择。”
是选择随时会沉睡不醒的莉娜，还是选择一个除灵魂外其余别无二致的女儿？
艾琳的心重重一沉。
当她第一时间想通暗示时，难以控制的震惊和愤怒油然而生，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独自带莉娜离开的冲动。
可当她冷静下来，她突然犹豫，不是为自己，而是在想。
莉娜会愿意过时时刻刻昏睡的人生吗？她会埋怨今天我为她做的选择吗？是不是把事情告诉她更好？可她那么小，懂得什么叫未来和人生吗？
客厅的灯光顺着缝隙流入，她反复踏入那道光，像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的蚂蚁，来来回回却找不到出路。
然而，在她看到莉娜香甜的睡颜时，所有纠结顾虑全都烟消云散。
艾琳坚定地看向沈伽莱：“我希望女儿康复，能过上正常普通的生活。但我更希望，她的灵魂是自由的。”
沈伽莱仿佛穿过鹿头，看到了一张美丽、坚毅的面孔，写满了对女儿最真挚的祝愿。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中止仪式。但我无法保证，仪式中断后，莉娜会如何，整座小镇又会如何。”他郑重其事地问，“你们母女可能会陷入危险，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艾琳犹豫了一瞬，决然道：“我想活，但不是无知苟活。”
“既然如此，那能请你帮我……”
“你说的事，我会留意的。”
“谢谢。”沈伽莱说，“莉娜那边……”
艾琳仿佛卸下了重担，目光神采奕奕：“我会问她，想过什么生活。”
她戴上软帽，准备离开。
沈伽莱起身送她。
艾琳却好似看到了他侧脸有道银光闪过，细看，只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应该是眼花了吧。
她随即就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
等艾琳离开，一直未出声的人偶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晶石化的真相？”
“告诉她又能怎样？”沈伽莱语气冷淡，“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如果不是昨天的提示让她察觉到了异常，那她今天就不会看到他脸上的纹路。
“你知道了？”
“这很难猜吗？”沈伽莱说，“只要了解，污染就不可避免。而越是深入，污染越严重。”
【恭喜你，发现了怪谈世界的一大本质！】
【人类有句话很贴切，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你。】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怪谈的世界，死亡与疯狂。】
沈伽莱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吧，去工作室。”
*
克拉夫工作室，书房。
克拉夫坐在落地灯旁，光晕将他每条纹路里的疲惫和颓丧展现得一清二楚。
他沉默，像一团熄灭的火。
沈伽莱与他相对而坐，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放着只刻了寥寥几刀的黑晶石，能看出雕刻者的极尽敷衍。
“我昨晚去了废弃矿洞。在里面，我看到了它。”
克拉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皮轻颤。
“您知道吗？那是一座晶石山，它不是普通的矿物集合体。”沈伽莱的声音不疾不徐，“它是具有意识的活物，增殖、生长、进攻，毫不留情地驱逐一切领地入侵者。”
“我原以为这就是当初矿洞坍塌的元凶，但不是。”
“所以，我有了全新的猜测，您要听听吗？”
克拉夫耷拉的眼皮遮住了他眼中复杂的神色，没有说话。
“事情大约发生在1840年。那年，明日之镇已经靠着采矿蓬勃发展，一派欣欣向荣，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可繁荣之下必有阴霾。”
“晶石的副产物，晶尘，会给开采者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它们无形无味，难以察觉，被吸入体内后就会在肺部扎根，引发咳喘，严重者导致肺部疾病。”
“或许最初这只是小问题，没人在意。可随着开采量逐步增大，污染也随之增加，越来越多的矿工饱受折磨。”
“当时的镇长贝隆，一个五脏六腑都被贪欲浸透的自大自恋狂和守财奴，强行压了下一切，包括矿工的护具、补贴申请，以及日趋严重的污染情况。”
“最后不知什么原因引发了火灾和坍塌，两百多名矿工死在了矿洞里。”
“矿洞坍塌，无法运转，明日之镇日渐衰落。”
“然而，某一天，七日节和神子的传说突然现世，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座活着的晶石山。明日之镇再度繁荣，成为如今这般。”
“这听起来已经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故事了。”沈伽莱语气微顿，“只是缺少最关键的两环。”
“一、矿洞坍塌的原因；二、七日节的起源。”
“所以，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矿洞坍塌或许是贝隆镇长一手策划，联系事发多年后传出的资源枯竭问题。”
“我想，他可能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却因为不想失去这只下金蛋的鹅，选择了向投资者隐瞒。谁知道，晶尘污染让事情有败露的风险。”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炸毁矿洞，让真相连同矿工一起葬送。”
“这样，他既不用承担长期补贴矿工的费用，也不需要面临投资者的追偿。”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是当年重建明日之镇的部分人，使用了某种办法，让晶矿产生了变异，令靠近它的人产生幻觉。”
“他们利用这一点，捏造了七日节和神子的传说，开始敛财。”
“但这之后，事情却逐渐走向失控。”
“晶石异变加速，它开始不满足于幻象，开始入侵、同化，让人类变成晶石。”
“而明日之镇的人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外人来代替。那些走出小镇回到家的人，也早已不是他们本人。”
“他们的灵魂就在晶石镇，就在那虚无的历史投影中成为了永恒。”
“您说，我说的对吗？”
房间内迎来了长久的沉默，空气沉滞冷涩，让人心口发堵。
克拉夫像一尊缄默的雕塑，半晌后，他终于动了。他抬头，看到了对面年轻人脸上若隐若现的银色纹路。
他浑浊的黑白瞳孔内闪过挣扎、犹豫，最后他长叹一声。
“你说的基本都对。”老人说，“原本没人质疑贝隆。老实说，他当时在救援上表现得不错，获得了许多人的称赞。”
“可就在多年后，大概十年左右，突然涌现了大量有关矿难的流言，全都直指贝隆，说他是幕后主使。流言越演越烈，群情激奋的居民们，冲击了市政厅。”
“他们砸了贝隆的办公室，拿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最后，有人翻出一沓票据，其中几张写着暗语，是贝隆买通了几名矿工，让他们找机会炸掉矿洞。”
“理由与你说的相差无几。”
“而你说的七日节，真相并非如此。”
克拉夫再次陷入静默，他目光闪烁，在过去的回忆里漫游：“神子，其实真实存在。”
“那是一个受伤的年轻人，他身负重伤倒在路边，被路过的明日之镇居民救了。他醒来后满怀感激，想要报答恩人，却身无分文。后来得知，恩人的父亲饱受晶尘的折磨，常年卧病咳嗽。”
沈伽莱大致猜到了下来发生的事。
“年轻人拥有超凡的能力，他当真治好了老人。可这事却被邻居传了出去，无数人找上门来，求他治疗。”
“中间的种种纠葛陈善可乏。”
“总之，他救了。“
“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想离开，却被贪得无厌的人阻拦。混乱中，他被人失手杀死。最后，被埋在了矿山。”
这便与七日节的传说对上了——
第五日，贪婪与嫉妒蛊惑了子民，神子陨落。
第六日，神怒，灭世。第七日，神子，苏醒。
也与年轻的男性神子雕像和莱德说过的“明日之镇拥有神子的部分遗体”相吻合。
这也是枯竭的矿山为什么会再度复活的原因。
终于，所有碎片串联了起来。
“而你说的找人代替居民晶石化，也是对的。”
克拉夫说完，长长吐气，随着这口气叹出，他的身形佝偻不少：“这就是明日之镇。”
沈伽莱却没给他唏嘘哀叹的机会：“你说二三十年前，曾在浓雾中看到逝去的人回来，那是你认识的人？”
克拉夫猛地抬眼：“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反应太明显。如果只是陌生人，你不会避而不谈。只有认识熟悉的人死而复生，才会让人避之不及。”
克拉夫苦笑：“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与你想知道的无关。”
沈伽莱在扭曲的视线中看着这越发苍老的老人，没有逼问：“我想阻止仪式，你能帮我吗？”
“帮你什么？”
“你知道，燃石吗？”
祝小可爱们元旦快乐，新的一年新气象，也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比心心～
12.31，小修，不影响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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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明日影院（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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