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芷快入夜才回到家中，迎面撞上从衙门回家的程文茂，程文茂见到妹妹又一身男装还没换下，脸上疲色一扫而空打趣道：“哟程公子日理万机啊，今日又忙什么呢。”
程见芷以牙还牙：“哪有程大人忙啊，这三嫂都回娘家多久了，程大人都无暇去接呢，大理寺就这么忙，程大人才是真正的日理万机呢，舍小家为大家，只是三嫂还能接回来吗。”
王毓端了碗汤进屋就看见女儿伏案眉头紧锁，“我们家的小博士又在烦什么事呢？”程见芷见是娘亲就把正在写的东西递过去：“我在整理本朝开国以来的勋爵和中枢的家族背景。”
王毓看了两页忍不住发笑：“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老的在朝是御史专司纠劾，小的在家整理官眷。”王毓见女儿喝汤头也不抬，就坐到旁边的榻上问女儿：“刘姨一家回来了，过几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转转？”
“人家刚回来肯定是门庭若市，咱们何苦凑那个热闹。”“你这么认为，娘看并不会有多少登门，祁国公离朝三年，何况他弟弟前不久还被你爹因科举不查纠劾在家待职呢，那可是大案子。”“那咱们还上门？”
王毓这才琢磨出味来，程见芷就是单纯的不想去找借口呢，假装拭泪，开口道：“女儿大了，都和娘不亲了，娘出门都是自己一个人了。”程见芷此时也把汤喝完了，拿笔舔了舔墨：“好了娘，我还忙着呢，不行您带若若去，她应该很乐意。”
“那能一样嘛。”“有什么不一样，若若快及笄了，您作为嫡母带她出门，还是去国公府，陈氏会对您感恩戴德的。”
“小白眼狼！”王毓一手拿起女儿喝光的空碗，一手嗔怪地点女儿的额头，“你就说风凉话吧，你娘还需要这种东西，这不是应酬是去见姐妹的，你这小丫头片子懂啥啊。”说罢也不等程见芷回话就自顾自出去了。
程见芷如何不知道母亲只是去见姐妹，看着母亲风风火火出门的背影涌起一些无奈。母亲和刘姨自小就交好，自己这些年懒于跟着母亲到处混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宋府的那位，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见。
三年已经让很多东西发生了变化，本以为父亲的官途在给事中就到头了，可谁承想自太子一案后又开始官运亨通了，如今已一路做到御史大夫。
自家二哥程文硕也是个争气的，在景州已是一郡郡丞，三哥程文茂更是初入官场就做了大理评事，肉眼可见的前程大好，程家原本在京中的普通门楣也是一日热过一日。
而宋让一向与太子交好，自家的官途是以太子案为节点起来的，母亲心无挂碍去见姐妹，自己却有些放不下这些变化，见面恐是局促为多。
夜半程世安回府，看程见芷依旧在书房亮着灯，回房问王毓：“圆圆在书房捣鼓什么呢，这几日我回府她都在她书房里。”
“你生了个小博士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两年前及笄那年给她劈了个书房，在家她几时不在那里了。”
程世安笑着拉过王毓的手拍了拍：“随了外祖了。”王毓点头笑了笑。
程世安收拾完毕见王毓还在榻上，就一边剪灯芯一边问：“存德去景州任职有几年了？”王毓会心一笑，夫君还是了解自己的：“快三年了。”“住外祖家也有长辈照拂，夫人莫担忧。”
程世安这几年官运亨通，去年又升任御史大夫，这不由得会让人联想丞相何钦的发迹道路：御史大夫-中书令-丞相。
于是，总有人或巴结或调侃程世安乃相二，让人烦恼不已。程家自诩清贵门第，沾上这些权贵话术，总是让程世安心中愤懑，却不好发作，省的又被指摘得了便宜还卖乖，装清高。
评价和碎语一旦沾染便洗也洗不干净了，为官二十载，程世安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炙手可热”。这份“炙热”现如今也体现在程见芷的婚事上，这两年上门说亲之人络绎不绝，无一例外皆是勋爵之列，程世安也不得不叹服，京城当真是勋贵遍地。
果然人一旦没了实权，再高贵的爵位，也会渐渐被人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程世安家中子弟出挑，自己也中年得势，在朝中根基不算深，岳家还是儒学高门，毫无疑问成了是各大势力拉拢的主要对象。
得势的要壮大，式微的更要拉旗借东风，姻亲自然是最稳妥的路径。
程世安对这些勋爵的热情苦恼不已，只恨不得闭门谢客，程见芷反而留了个心眼，她这几日忙活的便是上门说亲的这些勋爵，什么公侯之家，卿相门第。
那个李肖是个有本事的，庙堂江湖、黑白两道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白日里同他套些话，晚上再把这些家族的内幕传言整理出来。
程文茂见她这般行事，讥笑她行事鬼祟，非君子所为。不过程见芷从不自诩君子，依旧我行我素，乐得自在。
程见芷回到卧房从妆奁里小心拿出一封信，她将信捧在手中，目光温柔而专注，仔细端详一番后，才缓缓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中。随后，她轻迈步子到柜子前，将信锁进柜子里。
身边的丫鬟蝶谷见状，忍不住好奇发问：“小姐你这几日总是看这封信，怎么今日收起来了。”程见芷轻叹一声，轻声说道：“收起来就是了，问那么多呢。”语气逐渐变轻，最后几个字更是轻轻袅袅，消失在半空。
蝶谷正要添灯油，忽被程见芷按住手腕。“今日李肖说的莘王...“她指尖在案几上轻点，“太子案发时，他家长子正在景州督办军饷。“窗外传来树枝刮擦声，程见芷突然噤声，从砚台下抽出一张泛黄礼单——这是二哥从景州寄来的“礼单”。
烛光下，莘王府进献东宫的紫檀匣子图样，与李肖描述的走私货箱纹饰一模一样。“小姐？“蝶谷看见她捏着礼单的手指泛白。“去取母亲收着的《女诫》来。“程见芷忽然微笑，“父亲总说女子该熟读的。“
程见芷心思玲珑剔透，母亲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祁国公府嫡长子无论从哪方面都是绝对的良配。他家爵位高贵，更是一方主将，还颇得圣恩，可以说是人人都艳羡的鼎盛家族。
然而，程世安是一儒生，王毓更是出自景州王氏，儒学高门，本就与武将世家结亲的少。加上这些年，见惯了太多权贵家族登高跌重的景象，心中难免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更重要的是，现在程世安所处的的位置，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太子出事后，换储一事时有风声。程世安为官时从来不攀附任何一方势力，对丞相何钦是如此，即使外界调侃他相二，他也坚持做“孤臣”，真正恪守着御史大夫的风骨。
就在此时，权势滔天的祁国公一家浩荡回京，就那么巧，宋让也到了加冠的年纪，冠礼之后便再也没有理由拖延世子之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行事更要谨慎。
蝶谷退下后，程见芷从发髻取出银簪。簪尖探入书柜暗格时，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她反手将簪子射向窗棂，簪子正好钉在二哥从景州送来的木雕上。
窗外人已不见踪影，程见芷屏息仔细听动静，却只剩只听到街道上传来打更声了。程见芷拔出银簪，看到朱红色漆器颜色凋落，露出内里的原木色缝隙，她突然明白二哥为何总寄“闲物“。
这景州木雕经过药水的改色，内里藏着特殊的纹样。银簪挑开的木雕裂隙中，程见芷发现这是军事边防图，几粒辰砂正嵌在“白水河“位置。程见芷想到母亲处有支从不使用的朱砂笔——笔尖正是辰砂。
“小姐要的《女诫》...“蝶谷推门愣住，只见程见芷正取出一枚玉章盖在信件落款处，火光照亮她唇角冷笑。桌上摆着收纳玉章的红木盒，蝶谷一看便知那是三年前宋让相赠的那枚。
程世安等来国公府回京的消息，得知消息的那刻，程世安是苦恼的，一个丞相就让他烦心不已，如今再来个祁国公，他这原本还算安生的日子，是彻底到头了。瓜田李下，御史最讨厌的行为，对御史来说这世界就没有片叶不沾身的事情，如今他程世安作为长官倒要首先讨教了。
其实，程家与宋家多少有些渊源，王毓出身景州王氏，刘荣的父亲曾任景州地方长官，二人曾是手帕交。后来，刘荣被家人接到京城，两人就渐渐断了联系。
直到一次宴会之上，二人偶然相遇，方才知晓彼此如今都在京城。旧友重逢总是格外激动些。此后，宋家的几个孩子也跟着程家的先生一同进学，那几年，两家母亲甚至口头定过儿女亲事，只因后来祁国公举家前往汜水，紧接着就爆发了太子走私案，这件事也就默契地不再提了。
宋让回府便修书给父亲，虽已知悉何钦任丞相也做好了应对之策，但这何丞相上任第一把火烧宗室，三年前旧事重提，一时间弹劾太子储君不端奏章满天飞，这何钦究竟是何谋划，宋让猜不透。
三年前宋让与世子悄悄回京替太子查出走私一事确与东宫关系密切，那小厮也是蠢笨，被走私团伙盯上，以家小做要挟让那小厮帮忙疏通关节。
毕竟怀揣太子府令牌，确实因此畅通无比，可走私贩怎么可能只贩卖奇珍异宝，真正赚钱的是军需和茶盐。当年亦是查到此处，便被皇上拦下，将所有罪名囫囵推给那小厮结案，太子治下不严草草罚俸。算是敲打了一番。
当年的内情并无太多人知晓，如今旧事重提莫不是陛下的意思？宋让不敢在信中留下揣测圣意的痕迹，只是简单与父亲报了平安，询问父亲返京时间。
一边写着家信，心中却忍不住揣度，这几年不在京，皇上是否还是那个皇上，太子是否还是那个太子，旧人是否依旧。
刘荣一行到家就派人知会了宋枫府上，这才知晓宋枫被纠劾停职在家，去岁宋枫领礼部侍郎，先一步回京任职，如今春闱在即礼部侍郎却被停职。
刘荣回府第二日就往宋枫府上，见到弟弟弟媳便问缘由。弟媳支支吾吾半天，张嘴就哽咽了，宋枫见状轻叹一声，对长嫂一五一十报告：“我被弹劾因私废公，现在春闱在即，案子未明只得在家待职。”
“荒唐！”刘荣知晓了大概情况直接拍桌骂道，“查办朝廷命官哪有如此捕风捉影行事的，只怕是有人借机泄私愤。”
初春寒意未消，进门时未关紧的大门又被风吹开，刘荣听见动静看向门口处，看见院中一株冬青，那是宋枫开府分家时宋柏给弟弟挑的，如今在宋枫院中屹立不摇，也定将生生不息。
“我回去修书告知你哥哥，过些时日他就回了，春闱在即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吧，这些日子就当捡个巧，在家好好陪陪夫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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