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桦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向前疯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沉重的呼吸声像拉风箱，肋间肌酸疼，肺隐隐作痛，喉咙间弥漫起血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终于，在他面前出现了楼房的轮廓。
停下的一瞬间他双腿发软，差点直接跪坐在地上，好歹是撑住了，这才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
身后不见鬼影。
逃跑的时候手电筒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一路跑得灯光乱晃，也顾不上看路，只是赶着余光里那条灰白色的路影一直向前，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岔道，就这样一直沿着乡道往回跑，不出意外就能回到镇上了。
江桦迟钝的脑子慢吞吞地跑完了反射弧，想到封煜的背包好像被他忘记了，而且封煜似乎也说过纸人只有在一定范围内才有效。但是这时候要他回头去，那不如杀了他。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把蹦跶了一下的良心捂好，想他们老大这么厉害，应该也不需要他回去拖后腿。而且那只鬼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纸人骗过，直接就奔着他来了，那老大应该安全很多，所以他只要管好自己不被抓到就可以了。
所以他就说，老板的建议还是值得采纳的，为什么非要来丰村鬼域，还不如好生苟到死。
自我安慰了片刻，江桦迅速调整好了心态，也把气喘匀了，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向着镇上去了，打算先回到民宿等封煜，不然他自己一个人，总觉得怪不踏实的。
平南镇好歹算一个旅游景点，镇上的基础设施建设算得上完备，虽然人稀车少，但是路上的路灯都亮着。灯柱高高地立在泊油路两侧，在静谧的黑夜里发出橙黄色的光，远近几个不同的光源在江桦脚下照出了好几个指向不同的影子，像钟面上的指针，跟着他走路的脚步转动、拉长或缩短，不知道在为了什么计时。
江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才受了惊吓，跑步又跑得有些大脑缺氧，此时脑海里乱乱的，有些不知所谓的联想。比如他现在觉得路上成对的路灯像一双又一双眼睛，沉默的目送他前进。
夜半三更的镇子很安静，连虫鸣也没有，道路两侧的私人房都只有两三层高，门户很开阔，不知道是不是想借此沾上高门大户的溢美之词。
他有点像惊弓之鸟，目光不断往两边看，黑灯瞎火的私人房大同小异，连三米多的大门两边都不约而同挂着一对红灯笼，旧旧的，在黑夜中很容易忽略。但江桦注意到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乡镇里居住的人比城里人更讲究这种，也不是迷信，江桦觉得这算是生活的一种仪式感，显得质朴热闹。但也只是一点，毕竟那些灯笼上头的灰尘看着没个三五年积不了那么厚。
这里太静了，所以黑暗中有什么声音是无法被忽略的。
当唢呐声远在几公里开外的时候江桦就听到了，被风撕扯过后的乐声有种变形的呜咽感，当真是如泣如诉，差点把江桦听得尿了。
吓的。
他慌张地左右看了眼，道路两侧的房屋排得很密，远处已经能看见人影，他匆忙之下将自己挤进了两幢房子之间的空隙处，他拼命往里挤，直到楼房盖下来的阴影将他遮掩。
视线被拉成狭窄的一条，橙红色的路面连通天幕，路灯盖住了星星。墙面压着江桦胸口，他呼吸有点困难，脚下是一条排水沟，散发出腐臭的水腥味，头被两边的墙面固定，只能朝着路面，无法转动。
唢呐声离得近了，这时候才听出来那应该是欢快的曲调，尖尖细细地高高吊着，节奏很轻快，只是在黑夜里寂寂地响，就显得诡谲。
何况还有脚步声。
只有脚步声。
视线受阻，江桦只能凭声音判断应该有很多人。那么多人，却没有人说话，安静得过分。江桦默默吞咽了一下，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洇进后背的衣服里。
虽然他现在有地方藏身，不至于成为活靶子，但是这地方也有点寸，毫无退路，现在的状态基本上是瓮中之鳖。而且来一个和来一群，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他在心里计算着距离，五十米，二十米，十米……或者更近，就在一墙之隔——来了。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唢呐开道，绑着头巾的吹奏人从窄缝外一晃而过，队伍里有男有女，每个人胸前戴的不是红花，而是白色的纸花，衬得他们青白的脸色更加僵冷。所幸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赶路，所有人都目不斜视，沿着大路向前走。
眼前这一幕让江桦想到曾经听闻过的有关阴兵借道的传说，当人间发生大灾或战争后会出现鬼魂过路的现象，虽然面前迎亲的队伍和这两者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些异曲同工，比如江桦现在很愿意相信，如果自己不去冲撞鬼魂的队伍，他们也不会主动来招惹自己。
长长的队伍走到末端，几个肌肉虬结的男子抬着一架稍显简陋的轿子，四面无帘，新娘子在上面颠簸。
江桦的目光落在那个新娘子身上，那是队伍里唯一的亮色，鲜艳扎眼。她面容苍白，雪肤花貌，描眉画黛，一身红衣顾盼生姿。
她握着一把团扇挡着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泪眼婆娑，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她却无声地哭得梨花带雨。
经过江桦藏身的那条窄缝的时候，她略微侧了侧头，隔着楼房的暗影和江桦对视，就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一样，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欲语还休，似在求救。
被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这样看着，江桦却没有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因为新娘子露出来的上半张脸，和方才在丰村门口碰到的那个姑娘一模一样。
她就是一直缠着江桦的那只鬼。
她也没向侧边看很久，在经过那条窄缝之后就转回了头，因此江桦没有看到，新娘子被团扇掩住的唇角上扬，上下半脸割裂的同时又奇异地融合，好像两个人格在同一具身体里共生。
迎亲的队伍还在走，轿子过去之后，又有几个大汉抬着东西走，江桦安静地看，跟着队伍的步伐进入视线的是一口沉沉的实木棺材，四角包铁，棺盖上贴着一张四方白纸，中央蘸浓墨写了一个“囍”字。
不见喜庆，只觉怪异。
江桦不知道为什么女鬼没有继续缠着他，可能这个迎亲的场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她投入其中，或被困其中，无论哪种，对江桦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唢呐声远去了，直至完全消失不见，江桦才敢从藏身的窄缝里挤出来。
其实他也考虑过在那里窝一夜，毕竟女鬼实在神出鬼没，他真的很怕一出去，发现她就在墙外边蹲着，见他冒头就来一句“小郎君，等你很久啦。”
他可能会原地去世。
只不过这样站着脚有点酸，而且脖子别着劲，真要到天亮，估计也和落枕差不多。
江桦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回民宿和老板颜妙妙汇合，有几个人在身边底气会足一点。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看着，再三确认了周围没有可疑地身影，才整个人从窄缝里挤出来，像楼房突然长出来的影子。
接下来的路倒是顺利，虽然江桦一路神神叨叨一惊一乍，时不时回头看两眼，生怕后头神不知鬼不觉缀上什么非人的玩意，不过却是出乎意料的太平，倒显得他在尽职地饰演独角戏。
当民宿出现在道路尽头的转角的时候，江桦有种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驿站，甚至是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民宿满墙的爬山虎在黑夜里密密匝匝，簇拥当中的一扇窗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落在绿色的叶片上像融化的月亮。
穿过花园里安静的草木，他从门口进去，老板和颜妙妙都等在前厅，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门边，异口同声道：“回来啦？”
江桦动作顿了一下，心里涌现出一点异样感。他抬头看向前厅的两人，老板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银边镜框后面的眼睛微弯，露着一个温和的笑。颜妙妙原本背对着他坐在桌边在玩手机，现在转头看向他，笑得眉眼弯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句“回来啦”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江桦却总觉得他们俩的语调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让人觉得不舒服。
江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老板关切地抬眼，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殷勤：“累了吧，要喝茶吗？”
颜妙妙话赶话似的接：“怎么不过来坐？”
江桦没动，看着他们两人的笑脸，心里的异样感更甚。
“你们……怎么不问我老大怎么还没回来？”江桦迟疑着问出一句，面前两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老板率先开口：“你的老师还没回来吗？”
“是不是还在后面，要晚一点才回来？”颜妙妙甚至体贴地帮他补充完了后续的回答。
“呃，对……”江桦觉得他们俩人怪怪的，但是刚才跑了这么长一段路，又在镇上躲了好一段时间，封煜的背包还被他落下了，江桦实在是口渴得厉害，想找点水喝，就往桌子那里走了几步，左右张望了一下。
“要喝茶吗？”老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在找什么，就出声问道。
“哦，好，谢谢。”江桦其实不是很喜欢喝茶，但是老板问了第二次，他也不好拒绝。
他接过老板递来的杯子，陶制的，手感有些粗糙，江桦愣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只是平时老板泡茶的动作太过于赏心悦目，他总忍不住看两眼。现在心里有点疑惑，老板的茶具好像都是精致型的，没见过他用这样粗陶质地的杯子啊？
但是老板的茶具似乎有很多，有可能只是他没见过老板使用罢了。
江桦把杯子凑到唇边，茶水的味道很淡，尝起来带点苦涩的怪味，里面还混着一点粉末状的东西，江桦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放下杯子的时候他看见老板和颜妙妙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触到他的目光，颜妙妙低下头，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好像很忙碌的样子。
“味道还不错？”老板笑着问。
江桦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不出来味道其实真的很不怎么样，乱瞟的目光就落到了老板手里拿卷书上。
他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看到老板手上的那卷书，拿反了。
而进门的前老板还握着那卷拿反的书，专注地看着。
老板还在关切地望着他，目光显得很专注。江桦浑身僵硬，后背已经沁出了冷汗，他的目光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颜妙妙，颜妙妙低着头，眼珠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直朝着他，看见他转头，才转回原位。没有熄屏的屏幕发出白色的光，打开的界面上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像一群蚂蚁，她的手指还在屏幕上点击，但是江桦看到，屏幕上只有密密麻麻的乱码。
他如坠冰窖。
江桦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老板和颜妙妙立即看向他，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关切表情，同时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没，没事。”江桦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去看看老大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江桦僵硬地回头，封煜站在他身后微笑：“你要去找我吗？”
他们三个人脸上挂着弧度相同的笑容，开口时声音字字重合，像是同一个人在发问：“江桦，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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