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件事情在封煜的预料之内,毕竟他是先见过鬼新娘,才见到了走马灯里的程秀兰,相当于知道结局后才来回顾剧情,是一种变相的作弊。
程秀兰同意的原因也简单,倒也不是因为程家父母其实背地里已经收了村长家的彩礼应了这庄婚事,也不是因为瞎老八那神神叨叨的一句鹏郎是被山神勾了魂,只是她还是听不得那些村民背地里嚼的舌根。
自从程家豪在家里和程家父母吵了一架之后,他反对秀兰嫁给鹏郎这件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们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都说程家豪背信弃义,村长一家对他们有恩,现在到头来有求于他们,程家豪不仅不相助,还倒打一耙,将祖先神明都骂了一通。
原本以为是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没想到是头数典忘祖的白眼狼。
她不是木头,也有喜怒哀乐,而她身上唯一的一块逆鳞,是程家豪。
她的哥哥是从小到大唯一纯粹地对她好的人。
她觉得哥哥就应该从此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山疙瘩,像一只远飞离巢的鸟,不必回头望。
自然也不该背负骂名。
不是没向往过离开这里,去哥哥口中的大城市生活,见见灯红酒绿的夜色,但那还是太遥远了。
她没什么用,只会拾柴火、放鸡和喂猪。父母说养她是赔钱,迟早嫁出去的女儿不如捏在手里的钞票踏实。她像浮萍,无根无蒂,来去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反正自己迟早都是要嫁一个素未谋面的丈夫,那倒不如嫁个死人,不用每天朝夕相对,还能替父母换来一大笔钱财和哥哥身后的清名。
程秀兰没觉得自己很亏。
封煜没心情靠吐槽自娱自乐了。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第一视角看剧情代入感太强,他发现自己竟然隐约能够咂摸到一点程秀兰现在的心情,有点忧伤,有点惆怅,但依旧释然,甚至……沾沾自喜。
她的情绪复杂而浅淡,被无形的风一吹就散了,封煜浅尝辄止,没品出什么酸甜苦辣,反倒从心底漫起一点遗憾来。
封煜觉得很新奇,他面热心冷,笃信的道理是没有身临其境就不会感同身受,任何置身事外的评判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他很少同情什么人,不会替别人嬉笑怒骂,更遑论替别人遗憾。毕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而现在,他巧妙地带入了一条“鱼”的视角,竟然能顺带接替了“鱼”的七情六欲,从而自然而然地,替这条“鱼”鸣不平起来。
他捏着自己这点遗憾,反反复复地咂摸,像见着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生怕过会儿就散了。谁知这点遗憾经久不衰,反而愈演愈烈起来。他看着程秀兰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连大过年都没落下,就因为新娘子要在家待嫁,程家父母欢天喜地地说这几天的活儿都不用她干了。
因为匆忙,送来的嫁衣很朴素,就一件红袄子,连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不过程秀兰不在乎,她对成亲没什么期待,对婚后生活的想象也只是搬去村长家里伺候公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封煜看着那件料子还算不错的红袄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怪眼熟的。
村长家里急着给鹏郎入土,催着瞎老八算了最近的吉日,就在初六。
阴婚不能在白天,非得等日落后,一直持续到夜半。
初六晚上,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了,唢呐开道,锣鼓喧天,无面的村民胸前别着白花,纸钱上写着囍字,漫天飞舞,洋洋洒洒。
她一身红衣,被妆点得很漂亮,她沉默地坐上轿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具沉重的棺木,黑色棺材上贴着白底的囍字,里面是她素未谋面的丈夫。
她垂下眼,想起有人说成亲的人应当微笑,唇便弯起,一行眼泪却猝不及防地坠下来,梨花带雨,倒像是含羞带怯。
村长家里门扇大开,门边挂着一对红灯笼,又挑着两挂纸钱串,红白对比,鲜艳惨烈。
良辰吉时待天阴,红白喜事同屋行。
村长和村长夫人高坐主位,两人之间的桌案换成了一张供桌,摆着鹏郎的黑白遗像和一只三足香炉,里头三炷香冒着袅袅的白烟,将鹏郎的黑白遗像挡得很模糊。村长和夫人穿着黑衣,封煜发现村长夫人也只有一双眼睛,简笔画一般挂在空荡荡的白脸上,投过来的目光空洞而麻木不仁。但村长脸上还有一张大嘴,他用那两颗黑眼仁直勾勾地审视着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目光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
是的,封煜发现了,就算是简笔画的眼睛,也有眼神的区别。
这些潦草的眼睛更像是一种抽象的意识投射,代表着那些每天、每时、每刻都笼罩在程秀兰身边的视线,成为生前死后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向长辈敬了茶,和旁边的棺材拜了天地。那具棺材看上去很结实,但是整间屋子还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封煜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
三拜过,她已经是村长家的媳妇了。她正待起身,村长却好像就等这一刻一样,高喊一声:“按住她!”
门外撞进来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她不明所以,想要挣扎,却如蚍蜉撼树,村长从主位上颤颤巍巍地起身,两颗黑眼仁死死盯着她,猩红的大嘴露出一抹险恶的微笑:“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丫头,你现在生是我们家的人,死也要做我们家的鬼。”
他走到一旁摆的那具棺材边,用力推开棺盖,实木的棺盖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响声,露出空荡荡黑黢黢的内部——那竟然是一具空棺。
于是程秀兰知道了,他们要她为鹏郎陪葬,去做他地下的鬼新娘。
封煜觉得,他和程秀兰之间的联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像是同时拥有了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一边如蝼蚁般仰望着山峦般向她倾轧而来的人,一边浮在半空成为冷眼俯视这场默剧的旁观者。
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像沉入深海,视线、听力被一并捂进躯壳,只有沉闷的心跳清晰着加剧。
她挣扎、求饶,死亡的恐惧还是击垮了她。但是旁边的人用那双不会眨动的双眼冷眼旁观,将她按进漆黑的棺材,村长那两颗冷冰冰的黑眼仁像两栖类的动物,冷血、恐怖。
那张猩红的大嘴唱出判词:“封棺吧。”
沉重的棺盖轰然盖上,视野一片漆黑,她踢打棺材的声音和长钉敲击的声音混在一起,一个渴望求生,一个封印死亡,在这场生与死的拉锯战中,她无可避免地溃不成军。
那具棺材是特制加厚的,她被困在里面,会像琥珀包裹的昆虫,连死亡也悄无声息。
封煜被裹在她的躯壳里,被她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得七荤八素,他愤怒她的愤怒,悲伤她的悲伤,惊恐她的惊恐,和她一起挣扎求生,又迎接死亡。
在缺氧窒息到眼前发黑的时候,封煜模模糊糊地从万念俱空的寂灭和惊恐到头的没顶愤怒里找回一点自我,像是醉酒里的人偶然闪现的一丝清明。
他想,原来她在将他消化。
他经历她的人生,体会她的七情六欲,而她撕扯他的灵魂,占领他的躯壳。
不知道谁成为了谁,谁吃掉了谁。
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在鬼域里迷失,但还是在这最直白、最简陋的骗局里丢盔弃甲,成为温水里那只浑然不觉的青蛙。
封煜忍不住唾弃了一下自己,死到临头竟然还不是作为“封煜”而消失,反而一边替女鬼喜怒哀乐,一边变成了她的养料。
意识昏沉之际,他觉得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烫,他艰难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到自己胸口冒出金光,又筋疲力尽地合上眼,心说这都出现幻觉了。
他也真的出现了幻觉。
封煜觉得自己闭上眼,然后不停坠落,深渊的尽头是千里焦土,尸横遍野,目之所及只有干涸的鲜血与残肢肉块,鼻端闻到的是浓重的血腥铁锈,未熄的烽火冒出滚滚黑烟,土地满目疮痍,天边残阳如血。
他的视线模糊晃动,带着重伤的力竭与残影,有人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将长剑刺进他的胸口。
他浑身都痛,又像毫无知觉。
长剑穿胸而过,冰冷的剑锋将封煜钉在地面上,像用长钉固定昆虫标本,长剑深深没入他的胸口,只余短短一截露在血肉外面。
那人乌黑的长发垂在封煜身侧,像流泻的浓墨,写意的山水,封煜抬手握住剑柄,同时也握住那人握着剑柄的手,不知怎么,他没觉得疼痛,只觉出一阵难言的悲哀,是一种区别于皮肉之苦的感觉。
那人的面孔模糊,被散落的长发遮掩,封煜张嘴,感觉有某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始终唤不出口。
他抬起上半身,长剑在他胸口刺得更深,他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人长发下露出的半截白皙下巴和淡色薄唇,似乎想籍由这点状貌窥破端倪。
而那人却突然动了,他在封煜面前仰起脸,长发层层滑落,像昙花绽蕊,倏忽一现。一张漂亮的女人脸突兀地出现在封煜面前,陌生而怪异,像嫁接的花木欺骗了赏花人。
他没见过这张脸,但是他们之间有某种说不出的关联,就想食物链上环环相扣的宿命被写在基因里,或者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这张脸属于程秀兰。
封煜皱起眉,程秀兰弯起眉眼对他粲然一笑,红唇凄艳。
封煜感到某种被冒犯的愤怒,他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捏住程秀兰的脖颈,低声道:“滚出去。”
程秀兰瞪大眼,似乎意外于他突然的翻脸,如反目成仇。她无声尖叫起来,美人脸扭曲成一个凄厉怨毒的模样,皮肤自封煜捏住的位置开始燃烧,火光不伤人,却将美人烧成了枯骨,恢复了她原本鬼怪的面貌。
接着,握着长剑的枯骨骤然炸开,一抹黑烟从骨灰齑粉中冲天而起,隐约可见一张扭曲人脸。
封煜五指张开,那怨魂就尖啸着向他飞来,宛如受到某种不可违抗的引力。
他将怨魂抓在手里,像捏住一团棉花,另一只手将长剑从胸口拔了出来,寸余长的伤口滴血未流,转眼愈合如初。他垂眼看着手中属于程秀兰的怨魂,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知道你有冤情,但也不该在人间作乱。有什么冤情,到了地府,去十殿阎罗面前说去吧。”
他身上的铁甲战袍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那一身黑T恤工装裤,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玻璃瓶,将那团黑烟团巴团巴塞了进去,用木塞塞好瓶口。那黑烟一落进瓶子里,就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一身红衣,娇艳漂亮。
封煜将装着程秀兰的玻璃瓶放回口袋里,四周已经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无论是荒村山林还是沙场焦土都消失不见。
他低喝一声:“破!”
四周空气宛如一震,玻璃一般碎裂剥落,露出周围真实的景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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