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煜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窒闷的黑色,他抬手在周围摸了摸,摸到一个四方的木质框架。他心里有了底,在有限的空间里曲起双腿,猛地使力,将上方的木头盖子踹得松动,接着抬起双手将盖子推开。
眼前撞进一片璀璨的星空夜色,城里看不到这么澄澈的星空,只有乡野未经污染的天空才有漫天星辰露面。
只是这视野目前受限,像一幅嵌在画框里洒满了碎钻的黑天鹅绒。
封煜撑起上半身,手掌按在一片长条形的木板上,手底下的触感带着腐朽的糟烂感。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趴在他身上的一具骸骨稀里哗啦地散成一堆分不出你我他的长骨扁骨,圆滚滚的头盖骨滚到一旁的时候下颌碰撞出“喀哒”声,似乎在谴责他的行为失礼。
他翻身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这才有空打量了一下周围,荒村竹楼全都不知所踪,这片土地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大地未愈合的伤痕袒露在夜色下,周围的竹林垂首默哀,林中有不知哪种生物潜行的细碎沙沙声。
他回头看了眼,棺材里的骸骨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已经变成了一堆骨殖齑粉,封煜没忍住拍了拍自己身上,总觉得自己满身尸体的臭味。
露天的棺材一共两副,除了刚刚被他掀开爬出来的这一副,旁边紧挨着还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封煜走过去,将棺盖四角的钉子撬松了,五指扣紧棺盖的缝隙里,手臂上青筋凸起,抬起了沉重的实木棺盖,江桦沉睡的脸露在暗沉的天光下。
封煜按着江桦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江桦,醒醒!”
江桦猛地睁开眼,弹坐而起,额头上冷汗遍布,剧烈地喘息,好像做了一场噩梦。身后挂着的骸骨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哗啦啦”地响,噼里啪啦地落进棺材里,只剩两只扒着他肩膀的手爪,一颗半边碎裂的头盖骨掉出来,空洞洞的一只眼眶对着天。
他失焦的双眼缓慢地对上一旁半蹲的封煜,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他惊惧不已地反复摸着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五官完整脑壳圆润之后长舒一口气,十分后怕地跟封煜说:“老大,你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我摔得脑浆迸裂,字面意义上的肝脑涂地,然后就被关进了一个黑箱子里,动弹不得,差点就要憋死在梦里,我还以为我被浸了猪笼!”
封煜听完,简直想摸着他的狗头关爱一下他的智商:“你知道以前被浸猪笼的都是什么人吗?”
江桦“嘿嘿”一乐,还挺不好意思:“奸夫□□?”
封煜无语地看了他半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行了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也没什么大问题,快起来吧,还打算在棺材里睡个回笼觉呢?”
江桦扭头,仔细看了半分钟,又是一声“卧槽”,从棺材里蹦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肩上扒着的手爪拍下去。这回封煜瞅准了时机,反手对着他后脑勺糊了一巴掌:“文明点。”
“老大,”江桦摸着脑袋眼泪汪汪,“这是什么回事啊?”
“大惊小怪的。”封煜向着远处的颜妙妙走过去,没什么所谓地说,“你不过是体验了一下鹏郎的人生,他还没告你侵犯**呢,你倒挑三拣四起来了。”
江桦咕咕哝哝:“那他的人生也太短了吧,九成时间都是棺材里躺着,还顺便死了一回,这什么人生体验感这么差。”
封煜没说话,心里知道鹏郎的人生这么短是因为鬼域的主人是程秀兰,在她眼里,自己这个过了门的鬼郎君人生确实就是从死亡开始,而一直被困在一副棺木当中的。
颜妙妙和老板没有被困在棺材里,而是倒在不远处的地上,昏迷了的样子。可能因为他们本身并不是程秀兰的目标,只是因为后来他们闯进了鬼域,被连带波及了。
也不知道在方才的故事线里他们被分到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封煜和江桦在这边吵吵嚷嚷的动静大了些,那边颜妙妙已经慢悠悠地自己醒转过来,挂着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游魂似的歪坐起来。
江桦跟在封煜后面探头探脑:“你怎么这幅表情?”
“我说不出来。”颜妙妙皱着眉,很厌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一直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每一天每一天,看她干很多的活,在路上来来往往。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有人在看着我,那种视线如影随形,我却找不到源头,我感觉……很不舒服。”
江桦看上去没听懂,但是封煜知道颜妙妙说的是什么,她在故事当中是凝视程秀兰的某个人,而与此同时她又是被观察的客体,这个循环的哪一端都令她不适。
封煜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太适应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知道是对颜妙妙说还是对程秀兰说:“没事,不是你的问题。”
颜妙妙眨眨眼,但封煜已经收回手,转头去看老板的状态了。
很奇怪,按理来说老板受到的影响应当不及封煜和江桦,但是他却成了几人中睡得最深的,身子半蜷,眉头紧锁,像是承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
更奇怪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完全不受影响,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声不响,像一种无言的守护。
封煜在他们面前蹲下,似乎不经意地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挡住了江桦和颜妙妙的视线,他将手伸向老板,似乎打算轻轻摇晃一下或者拍一下将他唤醒。
“别叫他。”
封煜抬眼,坐在旁边的小姑娘将头转向他,重复:“不要叫醒小叔。”
“为什么?”封煜缩回手,似乎饶有兴致地问,“我还很好奇,明明你看得见,为什么要戴着墨镜?”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金色的竖瞳隔着墨镜在晦暗天光下和他对视,镜片遮住了璀璨的流光溢彩,她像西方神话里那些看守珍宝的巨龙,警惕每一个来访的人。
“过一会儿,他会醒的。”
“好吧。”封煜耸耸肩,“但是我们要走了,总不能你俩留守在这儿吧?”他说着,一只手揽过老板的肩,一只手绕过他的膝弯,略一用力就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猛地拉进,封煜自然垂下的视线落在老板墨染的鬓角,入秋后夜里已经有了凉意,老板的鬓角却被浸湿,夜色下淌着汗的皮肤有种淋漓的光感。镜片后的眼睫半垂,纤长的眼尾像写意画里氤氲的远山,缀在眼尾的小痣是穿云鸟。
封煜还总结:“那我就只能受累一下,就是走得不太方便。”
“你……”小姑娘震惊于他的出其不意,本想再说些什么,封煜却已经利索地又把老板放下来,正待换个姿势,比如背到背上,一只手却突然攥住了封煜的手腕。
“哟,醒啦?”
封煜低头一看,老板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扣在他的手腕上,手掌很薄,又白,质地看着如玉。质感也像,冷冰冰的,手劲儿还挺大,捏得他有点疼。
他们俩挨得近,他瞥见老板抬起的瞳底飞快划过一抹猩红,再看却只是一片古井深潭般的黑,透过银边眼镜看,还是那样温和斯文,没有半点异样。
老板飞快地松开手,给他道歉:“抱歉,刚醒的时候意识不清,有点应激。”
封煜说着没事,搀着老板站起来,分明只是睡了一觉,他却有种久病之后的虚脱感。
封煜状似不经意地问:“方才的那幻境倒是有意思得很,你睡了这么久,在里边看到了什么?”
“我在里面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罢了。”老板笑了笑,表情回答都无懈可击,“我没怎么接触过那个女鬼,她只会将我当做什么随便卷入的人,不会安排什么重要的身份。故事线一般,代入感有限,只是我身体底子差了些,到底有些难以脱身。”
封煜点点头,像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倒也是怪了,方才我本来想直接把你叫醒,你家的那小姑娘非拦着不让,好像我要害你似的。”
一旁重新安静下来的小姑娘闻言抬头,不可置信似的,好像再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样上眼药?
老板也有些猝不及防,愣了几秒才笑:“是吗?这倒也不怪阿烛,我这人起床气大,可能是怕叫醒我了吓到你。”
“什么话。”封煜乐了,“我一个大男人,会被你的起床气吓到?”
老板跟着笑了两声,这件事似乎是揭过了。
几人休息停当,正准备向着停车的地方走去。
“啊——”突然间,一道手电筒的光直直地打过来,照在几人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封煜抬手遮住眼,手电筒的光移走了,透着熟悉的声音大呼小叫地响起来:“封老师?您这是……在干什么?”
眼睛终于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线,程家豪圆胖的身躯出现在光束的尽头,身前身后的肉随着走路的步伐弹弹地颤动,紧绷在身上的衬衫洇出大片汗渍。
他从一片砂石废墟中迈过来,抓在手里的手电筒的光线一晃一晃,扫过狼狈的几人和地上棺材残骨的一片狼藉,又硬生生停在滚落的那枚骷髅上。
程家豪的脚步顿在原地,声音有些不稳:“这……这是?”
那枚半边碎裂的头盖骨空洞的眼眶望着天,无声诉说着他的身份。
“村长家鹏郎的棺材?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手电筒的光平移,视线跟着一同转动,程家豪看向另一副棺材:“那这又是谁?”
封煜和老板没出声,颜妙妙和江桦不明所以,茫然地面面相觑。
程家豪没顾得上纠结另一副尸骨的身份,转而皱眉面向封煜,语气严肃起来:“封老师,虽然我很敬重你,但是你们先是说我们丰村旧址不干净,又在三更半夜不知道怎么挖了村民的坟,还这样玷污尸骨。这些事情,你们做得太过分了。”
山里起风了,竹林窃窃私语,风中带着打卷的呼哨声,像是谁在呜咽泣诉,凄厉又吵闹。
竹叶窸窸窣窣的碎响好像很多杂乱的脚步声,又或者林间的叶声山风只是掩护,真的有很多人步履匆匆地来,挥舞着手电,在夜色中拥挤着涌动,如同大军压境——
竹林间浮起一个个人影,一张张青白的脸飘在半空,脸上一双乌黑的眼仁直勾勾地盯着空地上的几人,鬼气森森,死气沉沉,像极了描画的纸人。
如果那些眼神不是怨毒得那样活灵活现。
山里夜间很凉,空气中有露水悄然凝成,将人的衣裳沁得湿凉,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秋风一扫,冷得人想要抱起双臂哆嗦。
但是夜空澄澈得漂亮,哪怕霜露漫天。
竹林间的村民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农具,锄头镰刀爬满了铁锈泥土,却依旧锋利坚硬。
封煜半扶起老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程主任,我挺替你妹妹难过的。”
这话好像触到了程家豪的逆鳞,他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扭曲起来,被肉挤占得眯缝成两条线的小眼睛不再显得一团和气,而是闪出了诡异的精光,他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你们抢走了我妹妹……把她还给我——”
他大睁着双目,脖颈以上憋得通红,爆出似悲愤似恼羞的一声喊,尖利不似人声。
这一喊就好像触发了什么装置,犹如火星落进油锅,爆出噼啪一串炸响,在山林间滚沸起来,乱光中所有人都面目狰狞,浑如漆黑庙宇里青面獠牙的罗刹,恶鬼般凶相毕露。
江桦和颜妙妙看着那些挥舞着农具向他们围拢靠近的村民,想起了鬼域里那些白面红妆的纸人,团团簇拥着,浑身散发着恶意。
山林黝黑诡谲,林间突然传来了瞎老八乌鸦似的粗噶嗓音,他像只报丧的鸟,在幸灾乐祸地大喊:“小鬼横行,地君——”
封煜猛地抬头朝声音响起那处看去,瞎老八难听的嗓音戛然而止,一只黑色的乌鸦高声尖叫着从竹林里飞上山头。
他周身好像有什么气场骤然变了,那种有点吊儿郎当的散漫潇洒突然被一种深沉而威严的气息覆盖。江桦悚然地看了封煜一眼,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身边站着的不是封煜,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令他自心底升起一种扼住咽喉般的恐惧。
“一个半吊子养鬼人,拘了一群孤魂野鬼,也好意思放出来现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