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煜的话音撞钟般响在周围，水波一样荡开，漾得人心神一震。那群村民就好似一齐被施了定身术，原地冻成了一群十分后现代的艺术雕塑，一令一动地仰头朝天张开嘴，一片焦糊状的黑烟吱吱叫着散在空中。
接着，那群村民有一个算一个，噼里啪啦倒在地上，睡死成一片。
江桦被那无形的力量震得晃了晃，颜妙妙脸色直接白了一个度，踉跄般的后退了几步，被一只手扶了一把。
见她站稳，老板收回扶住她肘弯的手，另一手还撑在小姑娘背后。他额角的冷汗还没干，脸色比颜妙妙还苍白几分，收到她的目光，递过去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吧？”
颜妙妙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而程家豪情况就狼狈得多，已经滚倒在地上，手电筒不知道掉在了哪里，他双手撑着身子向后蹭，面露惊恐：“你，你是什么人？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他一身白衬衫，在地上蠕动，像一滩白花花的肥肉。
谁知封煜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勾起一边唇角嗤笑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接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程家豪，转身走了。
江桦摸不着头脑地跟上封煜，还忍不住连连回头看瘫坐在原地的程家豪，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内心被蛀空，徒留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委顿在原地。
“我们……不管他了吗？”
封煜头也没回：“阳间事不归我管。”
江桦噤若寒蝉，虽然没怎么明白，但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他觉得老大现在还是很吓人。
还是老板看出了江桦的疑惑，他顺手将小姑娘抱起来，推了推银边眼镜，耐心解释道：“你注意到这里的地势了吗？”
江桦没明白：“啊？”
“这里山势险峻，村子位于两山之谷，不远处有山泉溪水湍急，风不流通。山穷水恶，是聚阴养煞之地，活人长时间居于此处，易流离、夭折、穷困、孤独；死人若是葬于此则不得安息，易催生贪怨嗔痴，堕鬼化厉。”老板说话慢条斯理，和他烹茶一样不疾不徐，“活人居此是不得为之，但乡里人重丧葬，不可能不讲究墓地选址，是不会将墓地选在方才那里的。鹏郎和程家小姐，是后来被移棺到此的。”
江桦瞪圆了眼：“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鹏郎横死，程家小姐活葬，怨气深重，专程将他们移棺到此，合阴煞之地，两相叠加，从而养出鬼怪怨灵来。”
“为，为什么？”江桦磕磕巴巴地问。
老板看他一眼，笑了笑，温和的笑意在暗夜中莫名有了几分阴森鬼气起来：“听过养小鬼吗？”
江桦点点头。
“阴煞之物比起正统的家宅仙人，养成耗时更短，能力法力更强，无论是报怨复仇还是赚取名利都会更加快捷。因为阴煞之物不问善恶，不分好坏，只会不择手段的达成许愿者的心愿。养小鬼就是其中一种。”老板看向前方，被山洪泥石流冲毁的废墟不太好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但他看上去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江桦眨眨眼，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愣愣地问：“那他会付出什么代价？”
一直没出声的颜妙妙突然问：“可是那个女鬼被封老师带走了，又有谁来向他讨要代价呢？”
老板笑了，似乎觉得他们天真：“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就算他现在看似安然无恙，他做了这样有损阴德的事情，想必后半生也必然颠沛流离苦厄缠身吧。”
“可是……”颜妙妙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意外地被老板打断了：“你想说，这看上去不公平的，对吗？”
“不能这么看问题，小朋友。”
“我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完整经过和当事人的心路历程。也许他最开始想给自己的妹妹报仇，但后来发现向妹妹许愿心想事成，便逐渐失了本心；又也许他也不知道把自己的妹妹唤醒以后，她就再也不愿睡去，而他又拦不住她身为鬼的本性。”他裹着一身年轻的皮囊，在这个瞬间突然显得有些沧桑起来，像是安了一个看尽人间百态世间炎凉的灵魂，“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不宜妄下定语。这些事情，可能只有当局者才清楚，旁观者没有资格评论。”
他谆谆善诱，也不知道想要说服谁：“天有道，万物有定则，万事有定规，所有人都在规则内行走，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例外。他们都违背了规则，自然都要付出代价。”
封煜先他们几步，已经走到了车子旁边，站定在路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恰好抬头向他们看过去，漫天星光下老板似乎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温和得像一场错觉。
封煜抬起手，五指摊平伸开：“我来开车。”
天边竟然已经漫出了曙光，山林间爬出了一线鱼肚白，天空成为深邃的墨蓝色，星辰接连消失，留下日出前最后闪烁的影子。
黑夜终将过去，日出磅礴灿烂，清晨的雾气如绢如绸，风起的竹林如涛如浪，鸟雀齐鸣，生机勃勃。
车子停进车位，封煜开门下车，将车钥匙还给老板，一手搭在车门上，接过江桦递给他的黑色背包，低头对他和颜妙妙说：“没留神熬了一宿，回去补觉去吧，今天放假，明天早上也该回去了。”
又回头看了一眼将小姑娘放到地上的老板，似乎有什么话想跟他说，但老板已经几步走过去开了民宿的大门，封煜看了一眼满脸梦游的表情的江桦和颜妙妙，还是将话咽回去了。
封煜回到房间，虽说被迫通宵一宿，但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半点疲态。他干脆也不补觉了，将自己收拾干净，把换下来那身又是灰又是泥可能还沾了不知名东西的黑T恤工装裤团吧团吧塞进了垃圾桶，从行李箱里拎出衬衫长裤，穿上后皱着眉闻了闻自己身上，虽然只能闻到沐浴露的味道，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古龙水喷了两下，看上去又是一个人模狗样的人民教师。
他顺手将装着程秀兰的玻璃瓶装进口袋里，拉开门下了楼。
老板已经坐在前厅了。
他也换了身衣服，丝绸质地的中山装，素白底，襟口处绣了一朵白玉兰，银边眼睛挂着一条细细的眼镜链，闪着碎光，看上去斯文禁欲，像古画上的人。
今天倒是没有泡茶，封煜走过去，看到他刚洗过的头发发梢还有点潮湿，柔软地垂着。
老板翻了一页书，听见脚步声便从书页后抬起视线，丹凤眼狭长：“封先生，怎么不休息？”
这么问着，他还是将书放下，似乎要开炉煮茶的样子。
封煜拦住他：“不用麻烦了，我不累，睡不着。正巧你也在，过来说两句话而已。”
“哦？”老板看向他，语调上扬，是一个疑问的单音，“封先生要聊天？”
“这么说也没错。”封煜走到他对面，也没急着坐下，而是微微弯了身，递出一只手，“在此之前，先正式认识一下吧。封煜。先生贵姓？”
他伸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显得很有力。
老板的视线在那只手上停了一下，接着看了封煜一眼，笑了。
他按着衣摆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下，那只质地如玉的手轻轻合在封煜掌心，碰了一下封煜的指尖，是一个礼节性的交握，蜻蜓点水般触而即分。
“免贵，姓谢。”他看着封煜的眼睛，丹凤眼含着笑，“谢无书。”
封煜在谢无书对面坐下，两腿交叠，身子略微后靠，是个放松的坐姿。他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面，说着简单聊两句，摆出的是长谈的架势。
谢无书微不可查地一挑眉，起身取来两只玻璃杯，给他面前摆上了半杯温水。
“封先生想聊什么？”谢无书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饶有兴致地望着封煜。
“不急。”封煜说，“先把事情做完，再聊不迟。”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问：“有香吗？祭扫用的那种。”
谢无书微愣，但很快点头：“有。”
“还要镜子、茶杯、小刀和一碗米，谢谢。”封煜很快地补充，半点不客气，谢无书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没说什么，只是帮他找来了需要的东西。
封煜点燃线香，将香插在装满了生米的碗中，摆在镜子前面，接着用茶杯接了一点温水，小刀划破指尖，几颗殷红血珠浑圆地滚落杯中，在白瓷茶杯里开出几朵艳红梅花。
他指尖拈起一小撮散落的香灰，捻细了掺进血水里，摆在米碗后面。
微微冒着白汽的温水瞬间速冻一般，杯壁上沁出细密的水珠，线香细细的白烟凝为一柱，直直地延伸向上。
这其实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因为民宿门窗大开，就算没有风，正常的空气流动也会造成对白烟的干扰，很难形成这样垂直的烟柱。
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最古怪的是那面镜子，那面圆形的镜子里映出来的竟然不是民宿前厅内的景象，而是一片模糊混沌的漆黑，仿佛镜子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封煜站在镜子前，漆黑的镜面像通往异世界门，有种后现代的怪诞和荒谬。他从口袋里拿出玻璃瓶，软木塞被拔出，程秀兰的身影从瓶子里消失，一抹黑烟逸散在空气中，室内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好几度，与艳阳高照的室外划分为界限分明的两个季节，一只惨白的手搭上封煜的肩膀，指如削葱段，只是指甲尖利乌黑。
程秀兰从封煜的肩头探出一张脸，没有眼白的眼珠望着封煜，漆黑的镜面上缓慢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接着是红衣、素面裙。
程秀兰转头，和镜子里的自己视线相交，无形的目光向碰的那一刻，垂直上升的烟柱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在半空拐了一道直眉愣眼的弯，飘悠悠地漫进了镜子里。
只一晃眼，程秀兰就不见了踪影，线香“吧嗒”一声拦腰折断，半截滚进了装满白米的碗里，茶杯里掺了香灰的血水变成了混浊的灰褐色，凑近能闻到浅淡的腥味。
镜子正对着民宿大门口，封煜能看到镜子里自己身后那簇开满了粉色花朵的月季，四季常青。
封煜帮谢无书把东西收拾了，慢吞吞地道：“我只是有个疑惑不得解，想来问问谢先生，毕竟谢先生见多识广，说不定能为我解惑。”
看了方才这一出，谢无书半点惊异也无，闻言也只是一挑眉，示意他但说无妨。
“一只恶鬼，怎么能掩盖住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混迹在人群里？”封煜端起玻璃杯，凑近唇边喝了一口。他的两道剑眉压得很低，眼窝偏深，鼻梁高而直，不带笑意地盯着什么人的时候显得很有压迫感。
日头已经高升，金色的阳光穿过木格窗棂照进前庭，拉出倾斜的光影，谢无书襟口肩头的白玉兰宛如隐匿在晨雾中，朦胧着圣洁，挂着细链的银边眼睛像是给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加上了观赏的玻璃罩子，巧妙地化去了谢无书眉眼间的那点妖异感，那眉眼便显得无害而温和斯文起来。
他笑了一下，好像封煜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这怎么能做到呢？”
“原来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封煜点点头，像是认同他的话，“就算养一条可通阴阳的衔烛之龙也不行，哪怕是混血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方形的东西，放在桌面上，还有一块棱叶形的剔透金红鳞片。
谢无书看着他，笑意变得浅淡。
封煜恍若未觉，指尖点着江桦的御守，提着那截断掉的丝绳将它拎起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红鳞片：“烛龙，地府衔烛使，有通阴阳之能，其鳞片可助人堪破幻境。”
“你这么护着我的学生，我实在不愿相信你是坏人。”封煜抬头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可是你身上的血腥味这么重，薰多少香都盖不住，想必杀了不少人吧？”
香炉幽幽燃烧，青烟袅袅，满室檀香，谢无书目光沉了一下，但旋即展颜而笑，眼角小痣灵动，眼波款款流转：“哦，那么，你要像送走程家小姐一样，把我送到鬼界去吗？”
“怎么会，你好歹是帮过我一回，我怎么好这么忘恩负义。”封煜笑着说，显得他多重情义知感恩似的，“但是也不能就这么让你一直生活在人界吧？”
这话简直无理取闹，但谢无书也没有生气的征兆，好整以暇地问：“封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存稿用完了，因为身为医学生课业实在忙碌，接下来可能会改为周更，假期会回来认真更新，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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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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