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听不出燕景祁话里的喜怒,可眼下也绝不是退缩的时候。只要没被当场问罪,于她便是个好兆头。
只是该如何去说呢?
元嘉有一瞬间的迟疑,可旋即又被自己强压了下去。燕景祁也好,娄皇后也罢,她站在这里便是一场豪赌,又在举棋不定什么呢?
“……臣女的弟弟,许是被五皇子‘请’去玩耍了,一时不见人影。臣女不敢随意寻人,只好斗胆请殿下施援。”
顿了顿,又道:“深宫重地,还是让他早些出去,不要再胡乱走动了。”
再度往虎口处掐了一下,元嘉干脆利落地抬头,一双眸子直直对上男人不辨喜怒的注视。
“五郎?”
燕景祁挑了挑眉,面上的冷意褪了几分,“……他今日倒确实回来了。”
“只是,你弟弟怎么会出现在内宫?若孤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受邀进宫的,当只有各府的女眷。”
并没有被元嘉的解释说服,燕景祁点出其中的关窍,又继续追问道。
分明是冬日,元嘉手心却有些出汗了。燕景祁问的,也正是她如今最担心的……季元淳未得邀帖入宫是事实,她狡辩也无用。可若要请燕景祁施援,又必然跨不过对季元淳出现在皇宫的质问。
电光火石之间,元嘉突然想起了早前在席间与欧阳沁聊起的话。灵光陡然一现,旋即稳住声调答道:“是臣女不好。舍弟近来少见臣女,惦念的紧。知道臣女今日要早起出门后,便特地避开了人等在马车里,想见臣女一面,也算作是送臣女出门。”
“可他年纪实在是小,撑不住睡意,未及下车便又睡了过去,偏还攥着臣女的衣角不放。他攥得紧,臣女也实在不忍用力,想着马车是停放在宫门口的,便大着胆子将他一并带了过来。原是让仆从把人守着,等到臣女出宫时再一并离开,不想中途却遇上了五皇子……”
元嘉感受到燕景祁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不住地移动,大抵是在心底盘算这番话的可信程度,好一会才开口道:“……你的理由很充分,话说的也很好听,却未必都是实话,当中怕还藏了不少事情。”
元嘉掩在鸦睫下的瞳孔微缩,指尖更是深深陷入皮肉。她还是太自以为是了,竟以为自己有骗过一国储君的本事。
“不过么……”
燕景祁又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五郎起的因,个中细节,孤便也不深究了……申时安!”
申时安闻声上前。
燕景祁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元嘉,而后迅速离开。
“……等你再回到马车上时,自会看见你家弟弟的。”
元嘉心头一松,可随即涌出的,是更大的焦躁。她此前一直避而不谈名姓,便是怕自己在上位者面前惹了眼,也怕因此事给自家平添一场无端风波……可在燕景祁口中,却已然笃定她是哪家的女眷了似的。
元嘉嘴唇翕动,勉力开口:“臣女多谢殿下!”
燕景祁颔首,抬脚便要离开。
元嘉忙侧身避过,又一次屈膝行礼,脚下却没有半分要挪动的意思。
燕景祁已向外走了好几步,却迟迟没听到身后传来的任何响动,遂驻足回头,皱着眉道:“你为何不走?”
元嘉垂下眼睑,心中思绪百转:“今日之事,虽已得殿下施援解决,可亦有臣女不察之过。殿下虽不问罪,臣女却也无颜再回席上……”
话说出口,元嘉的心便开始忐忑起来。
她一不想与燕景祁沾上任何关系,二也不愿跟随燕景祁一前一后地回席。这样的醒目,便是什么事都没有,落在有心人眼里,也变成了有事……她既无意太子妃的位子,便也不要在这当头惹上任何流言了。若能借此离席,便是最好。
“你们的马车都停在宫门口,若非五郎的缘故,令弟也进不得宫,”燕景祁淡淡道,“所以也算不得你或是你家弟弟的过失……速速回席罢!”
话已至此,元嘉也再无借口了,只好道:“臣女的袖口沾了酒渍,本也是要出来清理的。只是头先着急弟弟的事,一时忘了……还请殿下先行,臣女稍作拾整后再行回去,也免在贵人面前失了仪态。”
燕景祁的视线微移,果见元嘉的袖面内侧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暗色印渍。他顿了一下,眉梢轻挑:“既如此,孤也就不勉强你了。”
语罢,便再不停留地离开。
元嘉一见男人的背影消失,也连忙疾行几步,另在附近寻了处僻静地方。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敢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低声道:“……好险。”
她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俨然心有余悸的模样。抚了抚胸口,又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元嘉方才沿着原路回了湖心亭。
落座时下意识望了一眼,上首的位子依旧空着,不仅皇后未至,便是先她一步离开的燕景祁也依旧不见踪影。
这是还没到?
元嘉有些奇怪的收回视线,默然回座。
“……去了这样久,可都妥当?”
欧阳沁不着痕迹地坐得更近了些,偏过头低声询问,“方才那宫女,我瞧着分明是……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身边再度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元嘉总算松懈下来,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就是我家那个小魔星……他不知怎的上了我的马车,又、总之是一言难尽。好在叫崔贵发现了,这才借了盼春的口来找我来拿主意……”
有些事情,元嘉也不好细说,只好含糊着一笔带过。
“你既回来了,想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欧阳沁再次轻问道。
“……嗯。”
元嘉迟疑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欧阳沁这才放心。
缓缓端起桌上的杯盏,元嘉轻抿了一口果酒,算是给自己压惊,而后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
怎不见柳安沅出声?
连忙抬眼去看,却见柳安沅偏着身子坐在一旁,将脑袋搭在臂弯之间,整个人显得气鼓鼓的,俨然生着谁的闷气,根本就没发现元嘉已经回来了。
元嘉不解,垂在桌下的手轻轻扯住了欧阳沁的袖角,又蜻蜓点水般往下拽了拽。
像是无有察觉一般,欧阳沁依旧保持着端正挺拔的坐姿,只余光一点,又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是一条过道之隔的赵舒和。原本正姿态娴雅地与人说着话,见元嘉的视线投了过来,遂勾起浅浅一抹笑弧,尤带三分矜傲地朝人颔首。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嘉无声叹了口气,越过欧阳沁的肩膀朝人小声道:“姑奶奶,之前不都说好了么,这会儿怎么还生起闷气来了……你忘了上次郡主娘娘是如何罚你的了么?”
柳安沅这才发现元嘉的存在,却还是扁着嘴,整个人显得格外怏怏不乐,“阿娘才不会因为我与她拌嘴罚我呢,她自己也和福昌郡主不对付的……”
福昌郡主,便是赵舒和的母亲了。
而柳、赵二人,之所以会成为如今这样水火不容的关系,便是跟彼此的母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想当年,靖安郡主与福昌郡主先后逾制册封郡主尊位,又皆属同辈女郎中的佼佼者,可谓是风光无限。可唯有一点不同——靖安郡主封位,靠的是自己的母亲昭献大长公主,和身上流淌的皇室血脉;而福昌郡主封位,靠的却是先太后的垂怜,和与先太后同出一族的侄女身份。
虽不曾明言,但福昌郡主在外人眼里难免矮人一头。
昭献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朝中赫赫有名的女武将,靖安郡主自出生始便颇受先帝宠爱。而福昌郡主少时失孤,受先太后照拂也时时于宫闱间行走,后宫中多为女眷,靖安郡主虽得先帝宠爱,却难免逊色于福昌郡主。
但若仅仅如此,原也不至于到彼此结怨的地步。偏两位郡主年纪相仿,旁人提起一个便会说起另一个,既相提并论便必会评个上下高低,矛盾便由此而生。
靖安郡主不满福昌郡主尊贵不及自己,却总在后宫女眷中高她一等,福昌郡主则不忿自己与靖安郡主同为郡主尊位,却仍在外人嘴里处处不及。
久而久之,两人便彼此都看不过眼,更不愿意短对方一头。
待到出嫁之时,福昌郡主一眼相中了风流倜傥的赵侯爷,于是太后下旨赐婚,福昌郡主便成了广平侯府的世子夫人。中途虽有些不如意的变化,但有做姑母的太后护着,老侯爷夫妇也疼爱有加,福昌郡主的日子依旧过得顺风顺水,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又先后诞下一子一女,可谓是遂意至极。
而靖安郡主的夫婿,不是自己去相的,也不是先帝或是昭献大长公主选的,是时为宿国公世子的柳小公爷遥遥一顾倾心,又故意在各种场合佯装偶遇,直到靖安郡主自己点头,才最终成就了这段缘分。
靖安郡主婚后与柳小公爷妇唱夫随,琴瑟和鸣,多年来虽只得柳安沅这一个女儿,却从不因此事烦忧,更将日子过得令人称羡。
明面上,有儿子袭爵的福昌郡主似乎更加得意,可靖安郡主和宿国公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恩爱眷侣。如此,于婚事之上,两人谁也压不过谁,勉强算作打平。
可近年来,先太后仙逝,老侯爷夫妇也相继离世,再无人敲打的赵侯爷又恢复了一贯的风流脾性,流连于妾室院落不说,更三不五时地往府里带人。
如今除却福昌郡主所出一双子女,旁的庶出子女也不少。福昌郡主不过三十许,当年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却早已疲态百出,有苦难言。
反观靖安郡主,虽至今只有柳安沅这一个女儿,夫妻俩却莫不是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宠着。柳公爷洁身自好,更不曾为衍子息而纳妾室进门,便是柳老夫人因子嗣事对靖安郡主生有不满,碍着自己儿子的面,也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靖安郡主的日子反倒愈发逍遥了。
如此区别,福昌郡主的怨怼自是一日胜过一日,也愈发看不惯当年在宫里被自己处处压了一头的靖安郡主,说话间难免尖锐。
赵舒和自幼耳濡目染,便也养成个不愿落柳安沅下乘的性子。靖安郡主成婚多年,也仍是那个听到福昌郡主的名字就会艴然不悦的女郎。
自己便不是个宽和性子,又怎么会叫自家女儿处处忍让呢!
宿国公府与广平侯府不过面上之交,倒也不怕会因此毁了情谊。当年满京皆知两位郡主不和,如今也依旧满京皆知,只是故事里的人变成了宿国公府的大娘子和广平侯家的二娘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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