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蒙天色笼罩着朔北,寒潮席卷,早早到来的饕餮冬风吞没着万物生机,伴随着霜雪倾覆,褪了色的王都沧岐,屹立在无数倒悬盂盆之下,寥寥人迹的街道上空,到处是飞扬的灰烬,焦糊味与腐烂潮湿的恶臭混杂,与索命的恶灵般无孔不入。
绝望是织布梭机,被命运无情踩下踏板,穿过细细缯眼的经线,与纬线一排排交错,途经机杼挤压,织成盖在亲人尸体上的繁花布匹,最终,与泥泞浑浊的雪水和哭嚎病呻,腐烂郊外霜深处。
黑烟从四周向王宫漫延飘来,走廊上的地毯长长,端着崭新茶具的王侍,脚步不急不慢。
木质的粗跟匆匆踩在用羊毛和真丝钩织的绚丽图案,路过映着昏黄烛灯的花窗,步履稍顿,转眼望去,宽阔的台阶上,负责保护女真王安危的王城军,正与巡视王宫的新王城军交涉。远处天色昏暗,让人分不清昼与夜,王侍端着茶具,幽深眸眼无声哀叹着,继而消失在转角处。
沸腾后的茶壶被人扶袖端起,执柄倾倒,白雾茶香中,壶口发出阵阵清脆鸣啼,犹如凤音。
“此壶居然能发出鸟叫,倒是新鲜。”
“此壶,名为凤鸣壶。壶口雕凤首,壶身以牡丹修饰,每当倾倒之时,便会发出清脆凤鸣,故此得名。我母君生前最爱此壶,每日都要执壶响,把盏香,并称之为‘凤鸣吉音,天下太平’。”
茶色赤橙透亮,幽香醇厚,女君不紧不慢地放下茶壶,带有钩花羊皮手套的双手,端着焖泡后的红茶,缓缓放在娜伊尔面前,“王君为战事奔波,车马劳顿,定是辛苦。请用。”
“车马劳顿,也比不过代政王你夙夜操持国事,征招军队,来得辛劳。”娜伊尔冷笑着接过茶盏,说完,若无其事地吹拂着水雾。
烟雾缥缈中,被称作“代政王”的女君不动声色地端起杯盏轻嗅,茶水熏撩的嘴角如钩,抬眼时,历沧海迁徙的岁月痕迹,微微抿起,似乎是多了几分难以洞察的笑意。
“为王君效力,怎会辛苦。”
虚伪至极。
娜伊尔对此厌烦,干脆眼不见心净。“为我效力?是谁以粮车被劫、粮仓遭鼠灾等各种借口断我前线粮草,迫使军队撤至古津。”
“古津城由塔司科部族管辖,其部族首领与我母君从小认识,情谊颇深,得知玄家军攻城消息,非但不听我命令行事,还以刀挟持,将我和王城军驱逐出城,说要称王自立。”
“愚蠢。”娜伊尔冷笑了一声,垂眸望着平静的茶水,“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免与玄军交战,结果被玄凝一箭穿喉,若非本王出手及时,古津城不到半日就沦陷玄军蹄下。”
娜伊尔小饮了一口,仿佛杯中不是清茶而是烈酒,落盏咣当,连眼中愤恨都被点燃。
“但她还是拿下了古津!”
“是谁来信言之凿凿告诉我,琼国天子病重,只要我坚守十日,玄军必退!结果呢?十日复十日,玄家军非但没退兵,反而夜袭登上了城楼,若不是本王有所防备,率王城军驻扎郊外,此刻我怕是早已成为她阶下王囚。”
“又是谁信誓旦旦,说替本王排忧解难,让我安心征战。现在呢,城外尸体遍布,马蹄苦无踏处,城内哀哭似鬼,烧杀抢掠,聚众欢|淫无所不为,而你还在王宫中悠闲喝茶!”
一连吼完,娜伊尔恼红了颧腮,忿忿甩手,将面前独具她乡特色的华贵杯盏,打翻在地。
“因为你,本王失去了神旦,失去了古津城,而今姬焱城也要沦为人间地狱,代政王……不,应该叫你的旧称——沃海孤意王。”
她竖起食指,指着茶桌对面,始终噙着虚假笑意望着她的女君,“从一开始,你的真正目的就不单是借沧灵兵力报复琼国,而是想鸠占鹊巢,不费吹灰之力坐拥沧灵吧。”
“王君此言非也。”
身姿端正坐着,连并起合拢的掌心,都稳然落在桌案中轴线,举手投足间,凛凛容貌释放的威压,让娜伊尔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她是座上客卿,而孤意王,才是这座王宫的主人。
“这么做,也是为了王君能早日收获部族民心……”
“呵。”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娜伊尔冷淡地哧笑了一声,“部族子民都快死光了,你还在诡辩!”
拍案而起,娜伊尔从不惧怕任何年长者的审视目光,此刻亦是,紧盯着对方波澜不惊的眉宇,她拔出腰上金刀,直指着从异国她乡,漂洋过海而来的沉稳面孔。
“孤意王,趁本王还念及你的功劳,现在,立马带着你的人滚回船上,离开沧灵。”
窗外愁云浓垢,风吹不散。
孤意王捡起掉落在地的纯金刀柄,面无表情地斜睨着身后,“我并未让你出手。”
烛灯照不到的昏暗中,送来茶具的王侍持刀单膝跪地,垂眸喃道:“抱歉,我见母亲身在刀下,忧心急切,才打晕了她……”
“自作聪明。”
一语双关的话语,让人低着眉眼皱了一瞬。
天凛皱眉抬高腿,绕过地上躺着的身体,“罢了。把她带下去,一切照原计划行事。”
铁造铠甲颇有重量,拖着昏迷的娜伊尔走到门口,茶室传来了轻微的啜茶声。
“天景城那边,让人再催一催长珏。”
“……母亲,非要如此吗?”
冷冽的目光还未望过来,那人已然低下头,“孩臣多言,母亲莫要生气。”
“下去。”
藏锋的嘴角轻抬,富丽堂皇的大殿,只剩孤影与啜茶空荡回响。
飞雁绝踪的天空无力飘泊着几片云缕,嚣张如寒秋,肆意掀起风过旷野,枯黄的草浪翻涌,迢迢幢幢,似无数蜿蜒爬进的蛇蟒,消失在山川河流,将神天降于的惩罚,降临在人间万物。
浓浓黑烟下的姬焱城,身影忙碌穿梭在大小街巷,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舍的嚎啕嘶声力竭,隔着两家紧闭门户依旧能闻见。
层层面帷之下的面容憔悴不堪,光亮透不过的浑浊,黯淡的眸珠,麻木盯着被抬出来的尸体,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的身手,见其家人阻拦,未有半句安慰,抬手电掣,精准击中了那人半边麻骨。
身影倒在地上,玄凝看都不看一眼,转身跟在运输尸体的板车后吩咐道:“这里比昨日搜查的区域情况严重,三辆灵车恐怕装不下,先送去烧了。”
被临时征来的牛车上,尸体堆叠足有坡高,连人带牛的一起使力,木轮方才在泥泞土地上开始滚动。
身后的哭嚎再次响起,玄凝拧着眉心,在即将关闭的门外,道了一声“节哀”。
燃烧后的木炭在被搜寻过的门上作着标记,空气中刺鼻的尸焦味道,随着正午温度上升,愈发浓烈。
昏红的太阳半落,冰冷的城墙上,一道炊烟升起,半晌又是一道烟雾,随过滤煮沸的水汽在风中飘舞,玄凝端起稍稍冷却的药碗,朝着背靠寒风,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帐走去。
“云,把药喝了。”
“殿下……我都这样了……你还捉弄我……”
云泥躺在扑有披风的地上,有气无力地抱怨完她怎么还学碦利什喊她“云”,又皱着脸道:“这药闻着好苦……我不喝……”
“怎么,只准他叫不准我叫,你也忒小气了点。”玄凝端着药小心坐到她身旁,坐下时,手中的药碗也顺势放到旁边。
“良药苦口,趁热喝下,你的病会好得快些。”
“好吧……”云泥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她却先一步俯身,抱着她的身子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墙边倚靠。
“有些烫,你吹一吹再喝。”
云泥喉间闷闷应了一声,接过药碗尝了一小口,瞬间绷不住表情呕道: “殿下……这里面放了什么……”
“放了黄连,石膏,麻黄,红景天……姬焱城不比天景城,没什么正经药铺,除了黄连,其余药材都是从大巫那里讨来的。”
“黄连……难怪这么苦……”
摸着滚烫的额头,玄凝皱了皱眉,苦药下肚,高热症状应该能暂时缓解一二,但大巫那里药材所剩不多,玄家军随身携带的应急药囊,也多是止血驱寒的,为数不多的黄连碎节,都已被她挑拣出来熬药了。
缺少药材,照此下去,若到了明日,手下感染者增加,汤药供不应求,鼠疫发作起来,怕是撑不到三日。
如若她也感染上……
“殿下……”
恰逢其时的低唤,打断了玄凝的思忖,云泥捧着药碗,闷声喃喃着:“这药太苦了……你喝……”
那双递来的手上,已出现红斑,而她还顾虑她的安危,借口药苦不肯喝,玄凝只觉得嘴角苦涩难张,片刻,轻摇着下颏,柔声哄道:“这药性极寒,常人喝了会腹泻的。”
云泥果然有所犹豫地收回手,“那……我喝。”
夜风无情锤打城墙,帐中帐外,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接连不断,玄凝靠在墙边,望着天上散发皎洁光芒的圆月,半晌起身,朝着无人的一侧城楼走去。
金线编织的玄甲,一早作为交易的商品给了大巫,换得药材;抵御寒风的披风绒衫作薄褥,正在受疾疫之苦的人,或许可以好受点。
单衣抹胸,高腰素绢袴,朔北的天不比天景城慢热慢冷,瀚月一现,温度便骤降,玄凝站在城墙边上,绑带高扎的发尾随风扬起,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你在身后,对吗?”
试探寻问,回头时,从不曾期待过的身影,此刻倒映在期待盈盈的眸眼中,比遍地月光还要耀眼。
“镜释行……”
被风描绘出轮廓的双膝,于仙人低眉微惊的神情中,猝不及防地砸落,玄凝屈膝跪在地上,指拢蛇首,俯首沾地,音姿神貌,犹拜娲神般虔诚。
“求仙人开恩赐福,救云泥,救姬焱城,救世人水深火热之中。”
一声叩首。
二叩首。
第三叩,镜释行接住了她的额头。
“世人无需救济,而仙人,无法干涉人间事。”
手心捧着的额头依旧倔强,镜释行捎带了一点力,将人脸捧起来,刹那间,四目相对,映眼玉坠,他心中仿佛落焰灼烫,慌忙垂眸躲避。
“无法干涉?可仙人当初在荒野上施法救墨云,使它免受骨折之苦,已是干涉。”
“墨云是马,非人,我救它不算干涉。”
“不,墨云英勇,即便身怀有孕,穿箭羽跨火栅,它从不曾胆怯退却。而正因仙人相救,我才能与它共同作战,千里之外,奔取首级,攻占古津。”
玄凝抓住他的手臂,语气诚恳又急切。
“师甫曾说自己无法出昆仑,而今师甫已下仙山,降人间,何不施恩世人。只要师甫此时出手,她日仙碑庙宇,紫烟绕金梁,何须愁飞升。”
她既洞悉他飞升执念,为何,就是不肯渡他心劫。
“阿凝骁勇,可以驾驭任何人间宝马。墨云聪慧,通晓人意,你既无畏,它亦然无惧。”
镜释行挣开她紧握的掌心,起身望道:“无论墨云是生是死,你都会攻下古津,取得她人首级。而我救它,不曾殃及任何人间命轨。”
他顿了顿,抬眼望着远处山脊,“何况,它因我而伤,本该由我担果。”
“……”
蜚风不绝,沉默的时间里,头顶上空的乌云,悄然蒙蔽皓月。
玄凝仍跪在地上,湿润的眼角早已风干,只剩下一丝晕红,仰照雾虚。
“你曾说,只要我想,你可以随我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那些话,迄今还作数吗?”
镜释行似乎是预见到她会提及过往话语,明眸不忍,挣扎又坚决。
“作数。”但……
转折话语还没说出口,她便挪了过来,带着淡淡的艾草熏香,拥住了他。
“只要师甫出手相救,待到平定之后,我就与你一同回昆仑,重拾仙道。”
玄凝亲啄着银鬓下泛红的耳尖,“好不好,释行……”
夜幕之中,白星闪烁。
温风呼作湿雾,指尖轻抚玉帛,耳畔之音,是梦中纠缠数年的不堪渴望,镜释行恍惚之时,不禁仰首暴露出喉颈吞咽的突起,指尖试探着,触摸她的脸庞。
她握住了,掌心紧贴着指背,按在脸侧亲昵蹭了蹭。
若非她的心跳,渐归于平静。
镜释行几乎都要沉溺杏花眸眼,酣酣春日。
“若你真心愿意,我自甘承受天罚,施恩与人间。”
镜释行抽走了手,推开她,心中奋力且不舍。
“但你在人间已有真心牵绊,我亦不甘为她人承受天罚,让百年修炼皆作泡影。”
何况,此身不过是弱水中剥离重塑的残躯,若让他知晓……不,他应该已经知晓,所以才紧攥着仙髓,教他浑身疼痛。
“所以,”玄凝冷了眸色,“不是无法救,是不愿救。”
“嗯……”
她不知他是因痛闷哼,决绝站起身,神情与方才的情深,判若两人。
“难怪你得道百年,却不得神天召唤。若神仙都似你这般功利自私,为保修为而不作为,那天地间,不该存在神仙。”
“我并非积善成仙……阿凝……”
镜释行想要触碰她的指尖,却被她冷笑着躲开,“那便是我自私,自私到只在乎亲近之人,不把仙人苦衷放在眼里。”
“你既有你的坚持,我再苦苦相求,也只是徒增仙人困扰。”
玄凝转身要走,想到了什么又顿住回身,漠然望着跪在地上仙人。
“把你的遗火诀从我身上撤走,镜释行,以后莫要再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身后,让人误会你对我一往情深,可就有辱仙人名声了。”
镜释行看了过来,带着苦痛和哀戚的雾眸,茫然生疑。
“我并未为你施遗火诀。”
大脑一怔,玄凝皱紧了眉眼,在他闪身到来之际,猛退了两步。
“别碰我!”
镜释行的手讪讪定格在半空,她紧紧瞪着他,作出一副防御架势。
“我的命数,无需仙人操心。”
鹤影随金光散而无踪,风起云涌,白月的光芒穿透浓墨般的乌云,将不安银砾笼罩。
茫茫风雪中,孑然白影立于满园傲梅,额间的仙赭似一簇火苗迎风飘渺。
半晌,他折断了一枝红梅,握于手心挥舞。
梅枝作剑,引风破墨,可怜枝上红花,零落狼藉皆没雪。
某人:(长抒吸一口气)哼……同意了又如何,我自有百种方式,让她下山。
玄凝:声音好耳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某人内心:咳(原地消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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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Chapter.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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