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了解长子，同她早死的丈夫一个性子，总是沉默寡言，万事只藏于心，很少像方才那般情绪外露。
他并非一直都这样狠厉的。皆因惠孝六年时，当时老顾侯的庶出儿子顾灿，为了得到侯爵之位，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丈夫，那时自己儿子才十三岁，便能强忍悲痛，于危机时刻夜奔数百里，联络军中忠于自己丈夫的将士，反攻杀了顾灿极其党羽，大报父仇。
自那之后，儿子的性子就愈发的沉寂了。
吴夫人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唤醒失神的幽篁，她大感惊悚，顾衡方才是什么眼神？
此时顾钧愤怒了，腾的一下站起身。兄长恶狠狠的眼神分明是要吃人，他下午在城楼上的时候命令自己与般般退婚，原来是要在登临帝位后屠尽宗周后人吗？
“大哥作何如此气势逼人！天下战事四起，般般并非不知诸侯之意，她仍应我亲事，便也表明了她的立场。何况般般身世众人皆知，你便是斩尽宗周皇室子弟，又与般般何干，她与皇室本就没关系！”
顾钧的话说得又急又气又快，九州诸侯之意人尽皆知，但似他这样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倒出来的，尚无。
幽篁便知晓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失了理智，向他投去了复杂的目光。她的确不把自己当皇室的人，而且皇室子弟也用不着顾侯动手，之后数年老太后自己都能把皇室儿孙折腾干净，只留一个稚子在台前当傀儡，她好居于幕后操纵。
“坐下。”顾侯声音沉沉，盯着手中酒樽，并不看他，只不疾不徐地道，“宴席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顾钧倔强地站在那里，愤愤地望着兄长，动也不动。
幽篁也将疑惑的目光抛向顾衡，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虽严肃，性子却并不像今日这样冰冷，至少前世俩人婚前的两次会面，他非如此。
“好了。”挑起事端的老夫人接过话，笑吟吟地调停，“自家兄弟，什么事儿值得在客人面前闹成这样。钧儿，坐下。”
老夫人发话，顾钧气呼呼地坐下。
吴夫人呵呵一笑，“母亲说的是，自家兄弟，何苦被人挑唆伤了和气。”
她的话意有所指，触动了除幽篁外的所有人，顾家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兄弟阋墙了，这是在警醒老夫人别当罪人。
果然老夫人闻言脸色便沉了下去，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看向吴夫人，嘴巴张了几下后，终于还是闭上了。
“今日的笑话就咱们自家人听听算了。”吴夫人继续说道，“钧儿，今夜月色尚可，你带般般在院中走走，东屋那边仆妇们还在收拾打扫，你瞧着些，若有短缺的记下来，明日我着人添置。”
幽篁还沉浸在猜测顾衡重生和她要杀自己的惊惶里，听到吴夫人的话语，定了定身，起身向吴夫人浅浅躬身施礼，之后随顾钧一起离席。
不错，很好。顾后唇角漫上一丝嘲讽，这个女人的作风跟前世没两样，不敬祖母，目无尊长。
“衡儿，你对般般是否有什么看法？”吴夫人单刀直入。
顾侯手搭在食案上正要起身，听到母亲问话，便又坐了回去。前世戎马倥偬，历练出来的腾腾杀气不经意间随着不悦情绪暴露，非他所愿。
他垂眸回道：“母亲，儿子认为她与老二并不合适。”
老夫人接过话，目光紧紧盯着吴夫人，声音高亢：“儿媳妇，从前你深居简出，对儿子们的起居关注不多，今日为一个旁的女子，竟为难起自己孩子来，很说不过去！”
“祖母，母亲并未对孙儿关注不多。”顾衡在吴夫人答话前，将话头抢了过去。
吴夫人深居简出实因身子骨不够好，他深知婆媳二人并不怎么对付，作为晚辈，既不忍母亲因性子强硬而受责备，也不愿祖母继续无理取闹，只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今日是我欠考量，来日向她赔礼便是。快戌时了，祖母和母亲早些安置了吧。”
话毕，顾侯起身，先搀扶起祖母，后又搀着母亲，走出了大殿。
顾衡送完母亲回房时，瞧见幽篁和顾钧在甬道里闲聊。
月色并不明亮，两人又在房子的阴影里，顾侯瞧不清他们的形容，只能恰好听见两人的说话声。
幽篁：“宴会上听老夫人说，顾侯将白狄打退了千里之远。据我所知，白狄近些年安分守己，并无过分行为，怎的忽然劳累顾侯兴师动众了？”
顾钧：“接到北地传来的消息，有一小撮白狄骑兵要过黄河劫掠。”
幽篁：“一小撮骑兵，北地驻兵足以应付了，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吧！”
顾钧：“嗯，本来不至于的，但当时我向大哥进言，早晚要收拾他们，就别钝刀子割肉不爽快了，干脆以此为借口大军压境，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永除后患。”
幽篁似乎顿了一下，“嗯，你很有远见之明。”
只听顾钧哈哈一笑，“我看她们还要好一会儿收拾，外头冷，先去我房里暖和暖和，就在你院子的斜对面。你院子前边是大哥的住处。”
一前一后两处院落中间，隔着小半亩的花园，而无论是她要落脚的院落，还是顾衡的院落，幽篁都很熟悉。前世顾衡成亲前，侯府将它们打通，把小花园囊括进了顾侯的寝院，如此便形成了两进的一个院子。
而他们仍旧住在顾衡的旧寝。
月色下，庑颠顶上的镇邪脊兽仍如往日，她心里也突然涌出当年受辱时的绝望与不甘来。
-
前世。
“过几日吴乐央会从祖母那里搬到后院侧室居住。”
床榻上，顾衡声音不高不低地突然甩出这样一句话，幽篁一愣，僵在了他的怀里。
侧室，乃姬妾居所。
她慌了神，坐起身，声音硬而坚决：“我不答应。”
幽篁的回应出乎他意料，顾衡掀开眼皮，不解一向娇柔似水的妻子怎的突然违逆起他来。
他企图哄两句甜言蜜语或者**一番，好叫她服软，不料幽篁软硬不吃，哭他出尔反尔，责他不能信守婚前一双人的誓约。
顾衡白日里被军务大事缠身，到了夜间又要与她纠缠，没有精力为这等微末小事扯淡，起身披上衣服去了外间书房，空留幽篁一人发痴。
两人横眉竖眼互不理睬地过了几日，这天顾衡处理完军务，已至掌灯时分。
他踱着四方步，欺近书案旁正襟危坐的幽篁身侧，撇眼瞧见案上放着一长一短两把刀，他数日前为她取小衣时看到过，但不知她如今摆弄出来是何意，小小弱质妇人，岂舞得动刀兵，便不十分在意。
不顾幽篁挣扎，他把人抱到床榻上，收起连日来的肃杀面容，耳鬓厮磨地轻柔着道：“两日后我要亲帅三军出征御敌。”
幽篁扭过头，躲过他的亲吻。
顾侯此时已有些不悦，伸手一勾，扯开她腰间的襦带：“内帷之事我无瑕分神处置，祖母多次提及吴乐央，不过给她一角容身之地，我只与你生儿育女便是。”
他的手掌已揉在她白腻的肌肤上，热息洒在她的颈窝处，她却冷哼了一声。
顾侯被冷嘲激怒，他抬起头，声调转寒：“你怎如此善妒！”
分明是他言而无信陡生二心，竟骂起她善妒来。
幽篁转脸正对着他，圆眼怒瞪：“顾侯泼的好一盆脏水！人只有一颗心，断不能剖成两半。”
“你……”不知是因主动低头求欢被拒而恼羞成怒，还是激愤使然，顾侯穿上衣服冲着室外仆妇喊道，“传吴乐央到……”侧室二字卡在喉咙里，他转头瞧着横躺在床榻上不为所动的妻子，冷笑着道，“到夹室。”
夹室与内寝一扇木门之隔，乃执勤仆妇夜间暂歇之所。他如此做法，不知在羞辱谁人！
听着越来越大胆的调笑声，幽篁红着眼急掣起身，颤着手抓起一只杯盏砸向木门。
当啷几声，随着杯盏碎裂，夹室骤然安静下来。
顾衡眼看着她奔出府邸，漫无目的地在月夜里乱走，最后登上东城楼，枯站一夜。
年少掌权，于战场中成长起来的雍州侯，对于内帷妇人的要求不多，不惹麻烦，听话，小意奉承，能让他在烦乱的战事后纾解疲惫即可，他对她的容忍与宠爱早就超过了应守的界限，不过一个代她侍奉祖母的姬妾而已，何至于不容人至此！
幽篁对于男人的认知来至于她那懦弱无能的父亲，嘴上说只爱母亲，后宫佳丽却一年比一年多，顾衡说只与她生孩子，何其可笑！她稀罕与一个二心之人生孩子么？
此事发生前后，幽篁已隐约担忧，或许开始时便错了，不应为了逃离洛阳，压着性子扮窈窕淑女，嫁给只喜欢柔弱贞顺娇女的顾衡。
她以为能靠美色令顾衡为她神魂颠倒，却忽略了顾衡乃一方霸主，声色犬马，要多少没有，怎会轻易为一女子守身收心。
什么夫为妻纲，不妒贤孝，不过是拿来挑她错处的借口，他腻了她，便不顾山盟海誓，要找新鲜的人来了。
各自怀着怨怼，两人此后再未言语过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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