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都夏三月燥完了便吐雨,浇得青石板街皆是泥。自那日分别,宋诀陵已有好些天儿没见着季徯秩。
筵席后又几日,宋诀陵方自外头归来,沐浴罢,只趿拉着木屐倒榻要睡,谁料下一刻便有人摸上了他的肩头。
那人咬着他新熏的薄衫,要帮他褪,眸水里是明晃晃的蛊惑。
宋诀陵于是环住那人的窄腰,一个翻身将他压去身下。
方在热汤里浸泡过的身子还烫着,那冰凉的人儿却将手摸上了他的面庞,唯一称得上暖的气息喷薄在他唇前,他说:
“二爷。”
“冷。”
“抱抱我。”
“主子……主子!”
“老爷在书房等您过去!”
剑眉拧了拧,方睁开,宋诀陵才发觉此前旖旎不过是楚梦一瞬。
“疯子。”他喃喃自语。
这一切全源于五年前序清山一梦,那时他正犯风寒,神识混沌,梦中那人并无赤|裸的引诱,是他昏了头,也是他先上了手。自他始尝春心萌动滋味后,那人便一次又一次地成了他梦中客。
可宋诀陵只当那是欲|望,还将那冲动搁在一旁,不去看,等风干。
他理了理头脑,勾指要栾汜过来:“那些个文手办事办得如何了。”
栾汜颔首:“皆已成。”
“同酒馆茶楼那几个出名的说书人也打声招呼。”宋诀陵从袖带里取了一把碎银。
栾汜小心自他手里接过,恭谨地说:“是。”
方要上前扶他起身,埋头榻上者却开口问他:“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公子,有十五年了。”栾汜垂首不敢抬。
“十五年了,”宋诀陵缓缓嚼着,“你还怕我?”
栾汜没能矢口否认,默声听着。
“栾壹他年纪轻,反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敬我,可他不怕我。”宋诀陵微微偏头,从褥子间漏出半只锐利凤目,“宋家养栾姓人是为了来日有左膀右臂支撑。可是今儿,你就连与我并肩都无能……栾汜,你可以顾忌我,你不能怕我。”
栾汜勉力压住心间惶恐,急急跪下给宋诀陵磕了一个响头。
***
自打宋诀陵筵席一闹,搞砸自个儿与史家的婚事后,他的名声便更臭了。
他的名声香臭不打紧,打紧的是那场戏的另一位角儿的名声也随他一道臭。
——他俩能当众亲一回,便能暗地里滚百遭,经了那么一出,二人的艳情话本活似春笋直冒。
宋诀陵和季徯秩俩人心宽,皆不当回事儿,倒是手下的左右骁卫急着护主,争吵不断。
一日,两班人马换值时恰巧碰上。彼时天正落雨,俩群人心情都不见得愉悦。不知是哪方先提起了各家主子的风流韵事,俩路府兵便七嘴八舌地乱嚷起来。
左骁卫骂宋诀陵是淫棍,色胆包天。
右骁卫斥季徯秩为妖孽,误国殄民。
“兀那深宫里养出来的侯爷,伺候宫里的贵人长大,作弄得满脸奴样不说,今个儿离了宫,分明也是个男人,竟他娘的谨慎起来,再不许男人碰了!真把自己当了禁脔!!”一右骁卫冷笑,“亲一亲怎么了,不就是嘴皮子往颈子上蹭他一蹭?”
“狗东西!你这么想,来日由个汉子亲你试试!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那右骁卫冷哼着,梗着脖儿,由着身旁弟兄亲上一口,道:“这有什么的?!若非你们家侯爷早怀有那些个龌龊心思,怎还知男子有什么清白之分?莫非为了哄万岁开心,同宫里那些个阉人一道净了身?”
左骁卫见对面一群人有如宋诀陵那般没脸没皮,二话不说一拳抡了过去。
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铁衣未卸,便伸拳踢腿,似乎非要打个你死我活。
俩军长史招架不住,便唤人去将那俩争端之源请了来。
宋季二人纵马来到时细雨已停,但那些个府兵还打得火热,直将烂泥雨水滚了一身,灰头土脸。
宋诀陵勒马瞧着他们,冷着脸不吭声。
“还不速速收手?”季徯秩策马上前,马蹄踏地,将水花更泼他们一遭,他蹙了眉呵斥,“这月的俸禄不想要了?!”
他手下的左骁卫挨训,乖顺收了手,拧着袖上泥水站去季徯秩身后。
右骁卫也多半收手,其间有个络腮胡给季徯秩属下揍得七窍流血,正是不服气时候,走经季徯秩时,便朝其身下那匹霜月白跟前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
“千人骑,万人压的腌臜货色……”
季徯秩嗤笑了声,便翻身下马,揪住那人的领子,往身边一扯。
那人没料到他的手劲竟及如此,赫然一冷,谁料他呆滞眨眼的一霎,季徯秩已又抬了腿冲他肋上踹去,靴子甩了他一脸泥。
那人无力招架,摔在水洼里,叫悠悠上前的季徯秩一脚踏去腹上。
“以下犯上,踹的是你不知分寸,要你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季徯秩骂着他,瞳子却侧了盯向宋诀陵。他停了一会儿才抬靴放人。
那络腮胡早吓得屁滚尿流,没敢犹豫,赶忙强撑着起来,悻悻归位。
右骁卫那头吃了瘪,士气颇低迷。
宋诀陵适才还吊儿郎当地啧声说季徯秩凶,见状只翻身下马,抱拳说:“这会儿两头不解气,侯爷不如就同我比他一比?”
“弓?刀?还是剑?”
宋诀陵耸耸肩:“今夜我只带了酒葫芦。咱们就比拳脚功夫。”
“成。”季徯秩没笑,道,“就在这儿打?”
宋诀陵一点头,季徯秩的拳头便紧跟着抡了上来。
雨水被靴子踩得哗啦响,逼近的是季徯秩,那个头往天上长的宋诀陵却在后退。
季徯秩不容他再退,狠狠冲其鼻尖揍去一拳。宋诀陵曲肘合臂拦下,只划腿向后撑地,趁着那人换拳,抬脚旋踢过去。
季徯秩身子较他而言轻巧不少,见状迅疾退身避过,捕着那人收腿空隙,蓄力又揍上来。
季徯秩臂力惊人,眼瞅着就是奔着掰断宋诀陵骨头来的。宋诀陵却不生怯,含着笑便同他拳碰拳,叫二人指骨撞一块儿,皆皮绽流了血。
宋诀陵问他:“谁教你的拳法?”
季徯秩说:“我爹!”
“发现了没?”宋诀陵笑起来,“我连你下一招式是什么都一清二楚,你也同样。”
季徯秩不搭理,又冲他颈子砸拳。
宋诀陵将身子一俯,完美避过,还冲其下腹揍上一拳。
季徯秩闪躲不能,腹部结实挨了一击。那宋诀陵抚着他背,贴近那干呕不能的人儿,说:
“咱们是一家啊……这是宋家拳法,你爹的拳是我爹教的。”
季徯秩将涣散的目光收拢,只站定,临头劈下一腿:“谢谢你爹!”
此地距宫门还有一段距离,那儿的灯笼光照不过来,周遭一片昏晦。半晌,却有一抹幽光在二人眼角闪起。
季徯秩没理,宋诀陵却斜眸看去,觑见一柄佛头青的竹骨绸伞。
那些个府兵亦看,不看不打紧,一看鸡皮疙瘩爬一身,恨不能立马劝下那打得火热的二人。
京城谁人不知这把伞的主儿?
可不就是左羽林大将军沈长思!
“将军,咱、咱们……”
“闭嘴。”宋诀陵一声冷喝,便抱了季徯秩下劈的腿往季徯秩自个儿头上压。
谁知那季徯秩身子骨软得很,任宋诀陵压,他自立不动。
凤眸微眯,宋诀陵一面抓着,一面拿左腿将季徯秩那撑地的腿猛扫,三下便将季徯秩往地上摁去。
宋诀陵讥笑一声,毫不怜惜地坐去季徯秩腹上,正打算把他逗上一逗,季徯秩已霍地将两腿绞着他的颈子,遽然一压,将宋诀陵的后脑勺砸进了泥水中。
有热流划过他的后颈,原是脖子枕上了一块尖石子。
“流血了,侯爷。”宋诀陵笑说,“你好狠的心。”
季徯秩浑似未闻。
“你好恨我。”
季徯秩两脚跨在了宋诀陵脸侧,并不否认,只在宋诀陵的胸膛上坐了起来。
长靴踏在宋诀陵耳畔,他一言不发地拿拇指揩净宋诀陵颈后血,方要起身,却给宋诀陵留住了。
见那二人纠缠无度,那伞的主儿发了话:
“季况溟,宋落珩!三更半夜于宫城外切磋武艺?真有你俩的!皆知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二人身居要职却不知以身为范,反带头斗殴,扰乱缱都秩序!”
沈长思站在油绢伞的影子里,顿了须臾,又道:“念在你二人平日未行贪赃枉法之事,今日暂且饶了你二人,还不速速起身,领着属下各自归位?!”
宋诀陵还给季徯秩压着呢,闻言只笑着摊手:“大家伙都下值了!”
“那便快些滚了。”沈长思又说。
“成……你们、走。”宋诀陵风轻云淡地冲右骁卫挥手。
那左骁卫随了季徯秩,眼力见忒好,不待他们侯爷发话,自顾收拾一番便也没了踪影。
季徯秩起身时,顺手拉了宋诀陵一把:“今夜上值,您没来,跑哪儿鬼混去了?”
宋诀陵攥紧他手,将泥也贴了上去,笑道:“侯爷这会儿便管得这般严,来日咱们成亲,我可不是要给您锁了?”
“放心。”季徯秩笑得乖,“我不和二爷成亲。”
“啧、那您管我做了啥干甚?”宋诀陵像是很不满意,“不怕吓破了胆,夜里做梦,梦到阎王爷?”
“梦了您才真叫我心惊肉跳。”季徯秩贴心送去个笑。
二人叫泥巴洗了,身上锦衣都快瞧不出颜色,正打算桥归桥路归路,上马各走各的。
沈长思忙咳一声,说:“我在这儿呢。”
“是,您在那儿呢!”宋诀陵说,“停雨时打伞,闲了慌的。”
“二爷脸皮厚比城墙,不怕丢面子,去同长思打声招呼。”季徯秩抬脚踹了踹他的小腿。
“侯爷使唤我使唤得挺着道啊?”
季徯秩点点头:“我也是未雨绸缪。”
宋诀陵跨着方正步,没几下便到了沈长思跟前,作揖道:“沈大将军。”
沈长思点头,只是面容自方才便一直叫伞遮着,也不大看得清。
那宋诀陵便又朝前行了几步,踩着伞影的边儿,冷笑道:“沈大将军,这雨也停了好一会儿了,您还不收伞,莫非是遮脸藏笑,偷着乐罢?”
沈长思没回答。
“一番话说得好生冠冕堂皇,在旁边瞧了许久就等我出丑……”宋诀陵皮笑肉不笑,“你真是潇洒。”
那人将伞柄往肩头一支,露出一双弯起的桃花眼,道:“嗐,还是二爷懂我!”
沈长思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仨武将半夜凑一块儿,叫有心上人瞧着了,可就是谋反!——我先行一步,有劳二爷替我同阿溟问问好。”
二爷,二爷,臭名扬千里,沈长思也不甘落伍,季徯秩可唤阿溟,他宋诀陵却是个二爷!
宋诀陵不留他,忍了好久才没抬靴踹他一脚。
“啊、差些没忘了……你接着!”沈长思忽而回头自怀里掏出本书,抛给宋诀陵,“你俩这话本可精彩,不费我点灯夜读!今个儿忍痛割爱,赏你了!”
宋诀陵瞧也不瞧,只将那书塞入袖袋,沉静地说:“我师父近来在庚辰大街后头住着,你先前不说想要拜托他重锻一把刀的么?自个儿踅摸去罢。”
沈长思回过头去,朝前走,只笑着:“这人情我先欠着……记清了啊,我就报你一回恩,想仔细再来找我。”
***
宋季俩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他二人没有需得并驾齐驱的路。然俩人各自放马跑了一阵,宋诀陵忽调转马头,拍马飞奔赶上了季徯秩,说:
“侯爷,我府里有一宝贝,今夜看否?”
“二爷干什么这样说话?”季徯秩握着缰绳,没瞧他,“招妓似的。”
“去不去?”
“不去。”
“当真?”宋诀陵勒马慢下了步子,“我赌看完了那宝贝,您对魏束风的情分便到了头。”
“到底是二爷,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季徯秩不为所动,还说好听话哄他,“只是我今儿身上都是泥,岂敢脏了贵府的砖。”
“我比您脏。”宋诀陵说。
“就这怎么还理直气壮上了?”季徯秩伸指抚着霜月白的颈,敛着眉目。
宋诀陵见不论自个儿好说歹说,那季徯秩都没有答应的意思,卸笑直言:“当年我从御书房里拿了样东西。”
季徯秩抬眸将他的冷面瞧了瞧:“还能贿赂去先皇身边呢,您可真了不起!”
“承让了。”宋诀陵说,“官场里谁知道得多,谁就是爷,若要改朝换代也好提先做个准备。”
“所以你唤我去宋府,是为了换天筹谋?”季徯秩冷眼看他过去,“你明知我忠心耿耿,你是在引火**。”
宋诀陵猛将缰绳一拽,紫章锦仰颈之际鸾铃响得尤其清脆,只一声又一声撞进季徯秩耳里。
季徯秩不由得也慢了霜月白的步子,马蹄踢踏踢踏地缓缓向前。
“微澜已起,不抑怎平?”宋诀陵在他身后说,“季况溟,你就不想看看?”
“你这么想拿我取乐?”季徯秩回身,神情平静。
“我是要你清醒。”宋诀陵轻捋着马鬃。
天幕上浓云不散,估摸着寅时还要再落一场雨,季徯秩眉头拧得深,沉默良久,终于说:
“领路罢。”
彼时季徯秩面上已是清明一片,再无半分痛苦纠结。
“你够豁达。”宋诀陵说。
***
将近丑时,宋府灯笼下立着俩阍人。
宋诀陵没让季徯秩进府,只低声吩咐其中一人进屋拿了一包袱出来,便领着季徯秩在白枫楼住下。
小厮眼尖,不管那二人衣裳沾了多少泥点子,直给他二人领去了楼里的天字房。宋诀陵夸他眼力见好,给他手里洒了点碎银,吩咐那人给他二人挑几桶热水上来。
那店小二垂眉顺眼,连连弯腰应下,只还拿眼偷摸着瞄了他二人好几眼。宋诀陵一点儿不恼,转而将身侧的季徯秩搂了搂。
季徯秩眸光黯了黯,到底没说什么。
“待沐浴好后,便到我屋里头坐坐罢!”宋诀陵将一套干净衣裳挂去其屋中衣桁上。
“这话要叫他人听着了,话本子又该有新东西好写喽!”季徯秩搭身窗前,吹雨后凉风。
“侯爷原知道那事儿么?”宋诀陵笑道,“枉费我先前还小心藏着掖着,忧心侯爷若是知道了,要拉弓把我一箭射死呢!”
“在二爷心中,”季徯秩回身朝他笑,“我到底是怎样的鼠腹蜗肠?”
“没法子,侯爷又不赏我机会多瞧您几眼。”宋诀陵迈过门槛,带上了门,合上门时还道,“我手里的不是干净东西,不好离身太久,这就去了。”
***
门吱呀响,又砰地阖紧,季徯秩褪衣没入水中,将脑袋倚在了浴桶缘,心如擂鼓不息。
他怅惘地望顶,看那房梁木色叫袅袅水雾洇开,逐渐清晰起来的,是从前旧景。
幼时,龛季营的哥哥们时常揉他脑袋,嘴里念的皆是心疼他在缱都被巍弘帝锁着,受了委屈;而他娘也总是泪眼汪汪,回回归家便要将他牵来仔细瞧过,念一声“我儿受苦”。
可那时他从不觉得入宫是件值当哀叹之事。那朱红宫墙内,巍弘帝蔼然可亲,许后母仪天下,太子魏千平宅心仁厚,还有魏盛熠,有许未焺,有喻戟……
他掀尽宫中的草皮也寻不着之中到底埋了什么值得可怜的东西,甚至渐渐的传来了嫌恶的声音。
世人见他入宫道他稷州人质,离京将他作无用弃子,回京却又骂他惑君媚上,好似四面皆是死路,他永远走不出世人的口舌。
他从前不明白,长大后,却全都明白了。
可是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念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纵然宋诀陵从序清山时起便将有关巍弘帝的贝锦萋菲挂在嘴上,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动摇。
或者说,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停下自欺欺人的步子。
季徯秩出浴,湿漉漉的脚尖踮起,在木地板上留下几抹水痕。他潦草抹净身子,便披上了宋诀陵备好的衣裳。
衣衫是缃色,色近休花时节的腊梅,他不由得纳罕:“宋落珩竟有这般明亮颜色制成的衣裳……”
这衣裳正合适宋诀陵穿,于季徯秩而言却有些长了,任他怎么扯弄,直曳地拖着,叫他这总被骂作妖邪的,都平白染上几分谪仙人的味道。
季徯秩体贴,见宋诀陵还未启门,便将榻上拾掇一番,这才悠悠去催人。然那宋诀陵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季徯秩拍门拍了好一阵子,才听得里头哗啦啦一阵响。
季徯秩乐了:“二爷,在客栈沐浴还这般讲究,快半个时辰了还没洗好呢?”
里头无人应声,季徯秩正属意再拍几下,那宋诀陵却一手握着腰带,一手开了门。
彼时他长睫上还悬着水,衣裳披得急了,大片肌肉皆露在外头。他身子没抹干,此刻胸膛上还滚着几颗浑圆水珠。
季徯秩好整以暇地端量他一遭,摇头推了他一把,要他进去,旋即阖上了门,说:“二爷,洗这么久,可是把骨头拆出来与皮囊分开洗了?没必要的,又不是见佳人,也不是烧香拜祖。”
宋诀陵将凤眼使劲眨了一眨,里头的血丝有些狰狞,他却还是弯了弯眼。
他爹昨夜同他清算史家一事儿,他背上挨了几鞭子,跪在屋外彻夜未眠,不待天亮又摸黑准备上早朝去,好容易下朝,马不停蹄便赶去宫门上值,再加上晚上劝架又打架的,此刻已是疲累难捱。
强撑着,他也能稳当当地立着,可叫那热汤一泡,登时失了神。
季徯秩见他又愣,拍了拍他肩头,在方桌旁坐下。
“靠近些。”宋诀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红匣,又从里头取了几张纸,遮了上方字,只留下一个印给他瞧,“熟么?”
季徯秩起身,矮了身子瞧。
——北衙将军印与玉玺印。
他怎么可能不熟。
季徯秩打小便对印信感兴趣,便格外留意官印模样。幼时他给巍弘帝磨墨,这俩印少说瞧了也有百余回。
不过季徯秩的神色倒没怎么变,仅仅颔首。
“枢成二十三年七月,宫里丢过东西罢?”宋诀陵道,“当时那人已是重病在身,却还大怒一场,苦了不少御医宫人,你总该不会忘。”
“忘不了。”季徯秩颔首,又凑近几分琢磨,“公公们说是丢了画。”
“丢了幅画?”宋诀陵笑出了声,嘲弄道,“丢幅画能把一个将死之人气得寝食不安,好似做了些有悖正道之事似的?”
季徯秩暗自尝着溢上舌尖的复杂滋味儿,没多言。
宋诀陵见季徯秩不说话,这才将手挪开,把手里那张纸递给季徯秩。
那纸上密密麻麻不知写了多少人的名字,古怪的是那些名字全是黑字,但下方皆用红墨题着不同的日子。
从枢成一十年到二十三年,从正月到腊月,从初一到甘九、三十。
见季徯秩面上不自禁流露出的惊恐之色,宋诀陵带着点笑,说:“数数罢,死了多少个。”
七行八列,死了的却足有五十人。
“这是……”季徯秩用手猛地揪住宋诀陵的衣领,又缓缓松开,抖着声,“宋诀陵,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怎么?看不出来啊?”宋诀陵整理好衣裳,笑道,“杀人令呐!”
杀人令。
季徯秩身子如失了骨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扶着墙,面色煞白。
他是忠臣,本来皇上要杀谁,他只管听着,皇上没唤他,他便不能乱吠——但是北衙那足足有一卷长的名册里赫然躺着“季惟”二字。
上面是巍弘帝亲书的名,下面是那人亲书的期,红墨浓得像是血。
枢成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那是他爹山野间蹊跷中箭的日子——箭上淬了毒,他爹死撑几日,还是痛苦地去了。
再细看,里面多少忠义之士被注上了死期,付溪他爹的名字亦位列期中,不过那人跳江自沉,倒比所题之日走的还更早些。
不论忠奸,皇上不满意,那人便该死。
这是什么世道!
“你看看那些个没死的。”宋诀陵敲在纸尾。
季徯秩知道宋诀陵要他看的是哪个名字。
——是魏盛熠。
虎毒不食子啊!
“皆是假……”季徯秩倚着墙,疾首蹙额,那巍弘帝在他心中伟岸的身姿顷刻模糊不堪,他经年止水一般的心境终于打起了苦痛的旋儿。
“真假你辨不清么?”宋诀陵道,“那笔迹与俩印……季况溟,这自欺欺人的戏码你要演到何时才好?”
季徯秩知道的,他知道的,根本就没有造假的余地。五十余个名字,全是先帝亲笔,一撇一捺,与他记忆中的不差丝毫。
季徯秩的书法堪称京城一绝,鲜为人知的是,他那字与巍弘帝所书有七八分相像。
怎会不像?
他的字是巍弘帝攥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季徯秩脱力般缩在墙角,绝望地淌起了眼泪,那本该用来拉情丝的眼,竟升腾起了袅袅恨意。
他瞠目死瞪着宋诀陵,仿若一只未驯化的野狼,临死死盯那拎刀的屠夫。
宋诀陵抬眸去看他,恰巧撞上季徯秩的眸光,他呲笑了声,道:
“原来宫里不兴养狗,好养狼啊!我不忍见侯爷再被骗,好心将真相说与您听,您竟这副模样?”宋诀陵笑着,“况溟,想杀我?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舍得季家忠义之名断送在你手上?”
况溟,况溟。
“况溟啊,你在犹豫什么?魏束风他杀了你爹!”
“莫要……如此唤我!”季徯秩痛苦地捂着耳,眉拧成结。
季徯秩犹记得自个儿当年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薄纸上仅有六字——季徯秩,字况溟。
他将长睫压下,泪水便自那一阵轻微的扑动间溢出,眼眶红似细施粉黛,真真应了那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1】”。
宋诀陵见他哭得楚楚可怜,在心底嘲弄起来。
可怜?
可笑!
就凭这副容颜粉饰下,是一提刀耍剑的武夫,一守着愚忠的疯臣!
何人敢怜他?
可季徯秩那肝肠寸断的模样倒叫宋诀陵看得欢喜。——多好,季徯秩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而非用讨巧的画皮裹出来的不知悲怒的木偶。
“择天还是保家?”
“忠君还是尽孝?”
宋诀陵慢步挨近,用打成卷儿的宣纸挑起他的泪面:
“季徯秩,这道纲常题,你要如何答得漂亮?”
【1】《长恨歌》白居易
感谢各位对角色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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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杀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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