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臣们又不约而同哭起了穷。
兵部的一拨人先软膝一跪,同皇上诉苦,说南疆军饷不足,将士们如今连饭都吃不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工部诸臣又不识膝下黄金似的咚咚跪下,苦着脸儿上书,道已至涝季,拨给阳北道四州的银子,那是给一州补坝都不够!
户部尚书史裴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每一季拨的银子都是户部诸人拨了好些日子算盘,仔仔细细算出来的,需得多少便从国库里支出多少,怎么到了你们手上就不够了?”
那史裴的言外之意是,他们银两不够用,怪不到户部头上,还不快些垂脑袋瞧瞧自个儿手上是否沾了腥。
俩部之人闻言皆垂了头不说话。
宋诀陵觑着堂上吵闹,想了一想。
若是户部银两没送到,那兵工二部皆该闹他个不眠不休,可他们此刻一个个地皆哑了声。这说明什么?说明今朝此番境况压根就不是户部的错。
然他们若是贼喊捉贼,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炎日已爬上了金檐,殿里闷热异常,宋诀陵的嘴角却不合时宜地搐动起来。
——是州官手里不干净了。
可是地方官儿手上不干净,朝官便速速上书状告呗,他们不是最喜欢拉人下马的么,检举啊,何必遮着掩着的?
他们能吗?他们不能!
他们畏惧那些个州官拿银子孝敬的主儿!
这魏風阳北道早便生了痼疾。
当年巍弘帝将力气全放在了四疆,无力去看顾那阳北道,以至那地儿官匪勾结,就差敲锣打鼓,舞到殿前。
兵部讨兵晌之地在南疆翎州。
那地儿叫五将门分治已有近百年,最薄弱处要属顾池二家交界。前些年五将之一的顾步染他亲爹战死北疆,他叔父顾期挑起顾家大梁,可是那人虽殚谋戮力,至今却也没能立下什么上等军功,叫世人嚼起来就是远不及他长兄。
是故顾步染方考罢武举,便直直给魏千平指回了顾家营,今儿正同楚国打得天昏地暗。
工部咬着的则是翎州北端的阳北道。
该道有平、紊、坤、离四州,除却那闹涝灾的平州,余下三州皆是匪患四溢。要人命的是,那三州匪家还是一家,首领皆是当年一姓何的匪头的儿子。
那姓何的早叫豢养的鸨儿砍了脑袋,今儿他的仨儿子各分阳北道一州,充山大王,那是情比金坚一家亲,犹蜣螂抱粪,直叫此三州官也难活,百姓也难活。
然而缱都朝臣皆怕惹上麻烦,索性闭嘴自保。他们悲天悯人,所以蹙眉谩骂天公胡乱撒雨,所以屡怪河堤不堪一击,可甫戳着匪虫二字却恨不能万马齐喑,生怕一个多嘴,刀子要比清名先到。
——君子也怕死!这又怎么着?
宋诀陵捋完思绪,只瞧着那争吵不断的三部,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他管不着。
今朝越烂,新朝才越是迷人。
果烂伊始,被蛆虫啃作枯核是定局。翻覆天下他只需袖手旁观,阖上眼眸,再苦一苦百姓。
人儿要认清自个儿,首要的便是不许自欺欺人,宋诀陵从很久以前便清楚,他宋诀陵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衣冠狗彘。
***
散朝,殿外天苍,悬日叫鸟雀也无力啁啾,一个个地皆缩去了檐下窝夏躲避夏炎。
宋诀陵昨夜理心事理了一宿,今儿心情没来由的又很坏,跨出殿门时整个人瞧上去都有些病恹恹的没精神。
碰着那些个平日一道玩乐的昏官来问,便说是昨夜歇在楼里了。那些个人听罢多数意味深长地□□而去,少半还要装个正经,劝他“保重身体”。
那些个纨绔走了,宋诀陵面上笑也挂不住,只死气沉沉地敛眉前踱。正要下阶,忽而拿眼角觑见一人官袍上绣了对虎。
他眼里生了光,忙挂笑驻步拦了人:“侯爷!昨儿淋雨可畅快?”
“还成,凉快的。”季徯秩囫囵应付过去,见宋诀陵腿还伸得老长拦道,便抬眼把他看了遭,佯装关切,问,“……二爷面色怎的不大好?可是适才上朝着了凉?”
睁眼说瞎话,正是三伏天,艳阳高挂,一身厚官服裹得人既闷又热,谁能着了凉?
宋诀陵听出那人字里行间里的敷衍意思,只还缠着:“顶着烈日受了凉……侯爷莫非是从前伺候皇上惯了,也把我当了弱不禁风的可人儿?”
“不敢。”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将脚尖旋了个方向,“我这同窗关心关心您身子也不行?”
宋诀陵叫日光晒得生了几分懒意,道:“我身子?怎么,上头有什么值得侯爷您挂念的么?”
“北疆的好材,武举的榜眼,多少异于常人。这不是好奇么?”季徯秩说罢隐隐朝前行了俩步。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将身子矮了矮,斜去他耳边慢语:“好奇?要看还是要摸?应是要摸罢?当年同池共浴,寸丝不挂,早该看够了。”
季徯秩摇头:“什么话,咱们当年不都还披着条薄的?
“那就是要摸也要看?”宋诀陵咂嘴,自说自话 ,“也是,隔了这么些年了,就连我也想念起侯爷身子来。”
“二爷所言听来怎歪心邪意的?”
“侯爷如此误会我,那我得委屈一阵了!”宋诀陵道,“皆是挂念肉身,有何不同?难不成你我之间竟有一个畜牲么?嘶、要我说,您纵然是只畜牲,披着这副美人皮囊,我只怕上赶着也得同您幽会去!”
季徯秩听出他话中有话,倒也没吊嗓子骂起来,自顾拣了乐意听的东西听:“谢二爷夸奖!不过二爷的趣味倒是出人,竟喜欢同畜牲幽会么?”
说罢,便掀了那对勾人眼将宋诀陵端量了遭,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他宋诀陵是个人面色胚。
“想吞了您的只怕是长街十里望不着边儿,我这可算不得出人!”宋诀陵倏地笑了,眼里渗出了丝寒光,“论出人可比不上缱都的膏粱子弟。他们近日可寻着了新乐子——在府里养娈童!”
“世风日下啊。”季徯秩说,“还好我今儿已年纪不小。”
“这是什么话!侯爷您不知被多少人惦记着呢!不过他们对侯爷那念想,我今儿已给他们送到了,就是不知您赏不赏面子尝余桃?”
“好歹是稷州的侯爷,他们要如何供得起?”季徯秩闻言倒也不恼,只噗嗤一笑,“且不说我罢!我倒是好奇,您对此事这般的熟悉,莫非也想同那些公子们一道尝尝鲜?”
宋诀陵不紧不慢地接过他的话茬,说:
“在下哪敢呐,怕的是说漏嘴啊!我与侯爷那隐秘三两事儿向来只敢藏心里头,自个儿慢嚼细品,忧心那些纨绔知道我曾与您同池共沐,嫉妒狠了,要了我命呢!”
季徯秩退半步,宋诀陵便朝他行两步。季徯秩见左右躲不过,也就沉下心来陪宋诀陵慢腾腾地耗。他扑打着官袍,笑道:
“这算什么……大不了您就自个儿玩呗!”
“自个儿玩?我这人又蠢又笨,侯爷教我?”宋诀陵的眸光在季徯秩那耳垂小痣上逡巡,好似那俩点红真就含了千万般勾魂滋味。
“季某才疏学浅,实在德不配位,您还是另择高明。”季徯秩抬了葱白指捻上耳垂薄肉,戏谑道,“二爷再瞧,只怕我双耳就该灼出窟窿了!”
季徯秩总是这般装痴扮愚,佯装着一份不懂,又似有若无地将诱惑往身上招呼。
——当真是个坏胚。
宋诀陵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道:“侯爷是在夸在下凤目如火,还是想显摆您那皮嫩过了头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好容易夸您一句,为何非要这般,显得我自视甚高?”
“这不是怕我自作多情么?”宋诀陵眯了眯眼。
“二爷如此玉质金相,纵自作多情也是矜伐有度,让人想被您疼。”季徯秩眺向远处那些个小若蚍蜉的百官,双眼眨也不眨。
宋诀陵说:“别人想顶个屁的用,侯爷想么?”
“怕死呢!”季徯秩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鬼话,“我猜猜,您说的疼,同我说的疼不一样罢?”
宋诀陵干笑几声,夸奖他:“侯爷实在是个伶透人!”
季徯秩瞧着日头,自挨近了些,道:“二爷,就快便到了我上值时辰,我改日再请二爷您吃酒啊!”
宋诀陵皮笑肉不笑:“喝花酒?”
“你还是少糟蹋楼里的姐姐妹妹!”季徯秩说,“就凭您这身量与气力,若是没收住劲,可不得闹出人命?”
朝臣已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了他俩站在殿前你侬我侬。
宋诀陵挑了半边眉:“只吃酒,不玩?”
季徯秩正了官帽:“摧花斫柳的事儿我可干不来,还是吃酒爽快!”
“不如你同我玩?”宋诀陵没再装腔拿调,只将那惯常使剑的右手搭上了他的肩。
季徯秩看他:“二爷不是忙着钻烟花柳巷?”
宋诀陵说:“心里想的都是你。”
“您睡一觉,身心都忙,了不起。”季徯秩夸他,“我佩服。”
“所以你来不来?”宋诀陵盯紧了他。
“季某就一稷州的村夫俗子,您这般执着,叫我这傻的也拘谨起来了。您乐意玩,玩便是,何必偏要施恩带我这土鳖一道走?”
“你认了主了?”宋诀陵攥住他的手,长指一路窜进那佛珠串子里。
“皇上万岁。”季徯秩说。
“可惜了,那我只能‘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1】’了么?”
季徯秩点头:“您随意,再同您聊可真就要误了上值……告辞!”
宋诀陵不冷不热地睨着他的背影,片晌绕去了西门。
***
西门轮值时费了些功夫,宋诀陵赴宴时到得很迟。
彼时席上已很是热闹,付溪抬手给他指了位子,位子左右两边还空出了两副碗筷。
这场席是付溪做东,眼见宋诀陵这名角已落了座,他却迟迟不动筷,直盯着那垂帘。
宋诀陵恍然大悟,原来这席攀的是那俩副碗筷的主子——敢情他是跑这儿给人当陪衬来了。
他不恼,他知道付溪不是真傻子,他也想看看付溪要干什么。
贵客不来,筵席却万万不能冷着,宋诀陵拿指敲了敲付溪的碗肚,嗤笑:“怎么都六年了,你还在大理寺杀人?”
付溪没吭声,答话的是许未焺堂兄许翟——那人时下正任从六品的光禄寺丞,闻言啧声道:
“升不了啦!他付禾川有什么本事,沾他那早死的爹的光,顶天就到这儿了!”
付溪给他骂了,还在笑,说:“那他娘的也比你强,你许家那般厉害,怎么你还在老子脚底爬?你连给你堂弟许、许……”
“许未焺。”宋诀陵听得烦了,接上一句。
“对……对!”付溪伸手轻拍在许翟脸上,“你这耍尖儿的给许未焺他捧臭脚都不够格!”
许翟脾气也很差,然他近来瞧上了那付溪的亲妹妹,是故没敢同付溪唱白脸,只憋气受着,应下来:“是!怎么了?”
眼见那俩人嘻嘻哈哈,宋诀陵一点儿不搭理,自顾端详起那俩副青玉箸,片晌轻飘飘问一嘴:“这是请了谁呢?比我还金贵?”
许翟怕惹宋诀陵不快,压声要说,谁料一个字还没蹦出来,先给付溪掌了嘴:“呸呸呸!谁准你说了?”
话音方落,那付溪便倾身向宋诀陵,眯缝着眼:“一个妖孽,一个铁竹!”
“呿。”宋诀陵挪身离他远了,“甭给爷整这些雾里看花似的鬼东西。问你,又请来了你哪位相好?”
“我哪敢呢?”付溪反问,见宋诀陵两只艳丽凤眼皆阖了上,像是心里有些气,便抓着他臂膀哄,“落珩,你不懂!慢火烧汤滋味浓,一道肴膳滋味最美的时候,真个还是等菜上桌那会儿!啧啧啧!彼时的煎熬滋味儿哟,甭提有多叫人着迷!”
“闲扯淡。”宋诀陵轻言细语,却是不恶而严,又说,“少挨老子……乏了,我睡会儿。”
付溪抓着他肩晃了片刻,见那人摸向腰间佩剑,吓得向上一窜,支吾道:“落珩,怎么出来吃顿宴还佩刀?”
“方下值。”两道剑眉拧起,颇不耐模样。
付溪咽一口唾沫,索性由他去了,只抬手抹一把颈后的汗,唤小厮切几块冰来摆。
宋诀陵闭眼前恰巧将付溪的一举一动盛进眼底,冷笑从嘴角漫了出来。
这戏虫!
今儿缱都一官半职多宝贵,一年又一年能捞的油水不过就那么一小桶。那付溪游戏人间已久,若没点真本事,他那落魄付家哪里能在缱都九家掌心下稳住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大智若愚,只怕他荒唐昏聩是假,明哲保身才是真。
怪的是,付溪贪玩,但设宴这般铺张浪费之事一概不碰,惯常蹭吃蹭喝,往日里多是许翟之流办宴,今儿那人却怎么勤快招呼起来?
宋诀陵敛了睫正寻思着呢,只听珠帘遭人挑开的一阵哗啦脆响。
他将双目缓缓一眨,便倾了椅,后仰着身子侧目过去。
有小厮屈腰帮着来客拨帘,偏巧遮了来人的脸儿。宋诀陵移目下观,先见了紫袍金玉带,再见那人袖旁透了点红,原是身后还跟了一深绯衣裳的郎君。
“这是来了三品与四品的官爷呐……”宋诀陵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唇,还是瘫着,同付溪说,“还以为你要招引什么美人来,真真是没意思!”
付溪扁了扁嘴,不理他,只把屁股从椅上挪开,上前作揖迎客,笑道:“侯爷!史侍郎!”
“呲——”宋诀陵拦着嘴笑起来,冷光已经从眼底漫上眼眶。
侯爷,这缱都只有季徯秩一位侯爷。
史侍郎,这缱都同样只有一位,正是早朝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史裴的长孙——户部侍郎史迟风。
人送外号“嘴渣斗”,是个觉着举世浊,唯他清,骂人忒难听的主儿。
宋诀陵笑够了,又瘫下去。
季徯秩和史迟风这俩同这些混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跑这儿来干什么?史迟风来了也就算了,可季徯秩呢?他凑什么热闹来了?
还是说他誓死效忠的那病莺盯上了谁?
宋诀陵未尝不知缱都这些个风月郎君回回设宴都要给季徯秩发帖子,这回自然也不会例外。可季徯秩从前就没来过的,这回究竟是起了什么兴,官袍没脱呢,就这么急急忙忙地来了?
宋诀陵胸中平白生了些郁闷。
季徯秩执扇入席,状似无意地瞥了宋诀陵一眼,进而面朝众人笑道:“真是对不住!季某公务在身,未能如时赴宴,诸位今儿停筷相候,实在是叫季某受宠若惊。”
有季徯秩说客套话,那史迟风也就不再多嘴,只点着脑袋坐下。
开席,付溪请季徯秩先动筷。
付溪从前吃过苦头,这回没敢给季徯秩抛眉传情送秋波,然席间那些个纨绔没受过罪,单单曾听闻那季徯秩给先皇玩过,于是有如按耐不住般吞咽起唾沫来,眼神分外露骨。
他们当然明白季徯秩身份是何等尊贵,又是何等的文武双全,可杯里烈酒既烧身又惑脑,一霎便将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制焚了个一干二净。
美人在眼前呢,那身段,那容颜,叫人如何不看,如何能不想入非非?瞧着瞧着,混账心思也就跑出来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片晌酒劲上脸,也就有人昏头昏脑地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侯、侯爷!要我说……您这相貌品性,比之那徐家的缱都第一美人儿亦不遑多让!万岁爷今儿宠幸那女儿家,忘了您,纯属一时昏了头!”
季徯秩不知这徐家女进宫跟自个儿有甚么干系,只说:“公子言重。”
那些个纨绔见季徯秩啥话都应,更肥了胆,总趁着夹菜敬酒的空当往季徯秩手上唐突地摸一把。叫付溪惊诧的是,这般赤|裸裸的挑逗,季徯秩却浑似不知道,还温温给他们度去几抹笑。
“他娘的,早知适才敬酒我也去摸。”付溪忿忿冲宋诀陵咂嘴。
宋诀陵泼他冷水:“你就去罢,明儿让许翟给你找间正骨铺子。”
“呔!”付溪闷了口酒,“侯爷他至于这么对待从前的老相好么?!”
“你算他哪门子的老相好?”宋诀陵骤然眯了眼。
付溪哼一声:“我从前也当过太子伴读的好么!同许未焺、喻戟,乃至于当今圣上,关系都是顶好的。”
许翟这时插了一嘴:“哦,我记着这茬,因为你吃五石散给人赶出来了!”
付溪拿指甲刮着瓷杯壁,说:“要你说了?!”
宋诀陵不以为然,只笑着动筷夹菜,留意到相比那健谈的季徯秩,史迟风席间除却偶尔吐几句客套话之外,便自顾安静用饭,只是似乎眼神总往他那儿飘。
宋诀陵始终没拿正眼瞧史迟风,只偶尔越过身侧的季徯秩拿眼角把那史迟风瞄一瞄——
欸,真别说,回回都在看他。
宋诀陵笑着咬了筷。
史迟风今儿原是来瞧他是否堪任史家女婿来了。
季徯秩坐在那史宋二人之间,见二人眼神流转,哂笑道:“二爷,要我同您换个座吗?”
“用不着。”宋诀陵吃饱了,高呼要洗手。
闻声小跑进来二小厮,一人奉盘,一人手执青釉匜,小心翼翼地执匜给那宋诀陵注冰露洗手。
凉水沁人,然而宋诀陵冲洗罢却并不接过小厮手中干巾,只将湿漉漉的手没规矩地甩起来,水珠子半数都飞去了季徯秩和史迟风那儿。
“二爷。”季徯秩提醒。
“嗯?”宋诀陵抓过手巾抹手,“侯爷又不和我玩,叫得这么甜腻干甚,莫非撩拨人后把人搁着晾着,也是侯爷的手段?”
“我真是冤枉。”季徯秩摇着折扇。
付溪适才出去解手,回来时见季徯秩颈子上缀了一滴水珠,还以为是美人香汗,险些看直了,结巴道:“来、来人!这屋里燥得紧,给侯爷端一盘酥山上桌!”
吩咐完又忙占了宋诀陵的位子,关切问去:“侯爷热吗?”
“不热的。”季徯秩笑着看向宋诀陵,“的亏有二爷为我洒水,此刻真真是凉快得不行。”
宋诀陵没看他俩,目光落在史迟风抽手帕抹水时臂上毕露的青筋,随口应付了句:“不用谢。——付禾川,别占我座,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付溪努努嘴,不情不愿地挪身回去。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盯着史迟风做什么,只陪着席上人吃酒胡聊,谁料那宋诀陵落座后又纠缠上来。
“啧!拿个铜镜来瞧瞧你们的脸儿!一个个丢眉弄眼的!你们这般……”宋诀陵一面伸指头扫着席上客,一面抬手把季徯秩揽住,“岂不是叫我也对断袖之癖起了兴致?”
“落珩……他娘的也疯了!”
许翟“咕咚”一声咽下酒来,额间落汗,心道:且不说季侯爷兴不兴轻薄,就说那史宋两家婚事八字已有一撇了,史迟风来日便是落珩他内兄!他究竟想叫人家怎么瞧?!
季徯秩打心底不把宋诀陵当回事,便任他搁手去。
宋诀陵起先不过箍着季徯秩那玉颈,末了却将脑袋也倚去了季徯秩肩头。
季徯秩彼时才有了些不舒坦,只软言细语:“二爷?”
外头夕阳已斜,凉风却不起,青石板上皆是久积的烫。热气从窄窗里滚进来,在众人身上粘了层薄汗,可那季徯秩一点不发汗,鼻尖挨近,嗅着的尽是香。
“好香……”宋诀陵呢喃。
“什……”
话音未落,宋诀陵已压着他的锁子骨,遽然埋头在那截盈盈白玉上落下一吻。
吧嗒。
外头近乎叫灼阳烧着的干叶飘落在布衣百姓外头盛雨水的老缸中,轻飘飘地晃开一圈涟漪。
季徯秩颈间酥麻一片,双耳烧得像是外头的晚霞。
宋诀陵在心底舔舐着那人一晃而过的局促,闹起他来:“侯爷耳上好似敷了粉呢!亲是亲了,不知道嚼起来什么滋味。”
“你若是敢咬,”季徯秩捞回心神后,笑盈盈道,“我弄死你。”
“爪子露出来了,收着点儿。”宋诀陵直起身子,只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同席间笑道,“我替诸位尝了啊!这回真真尝着点味儿了!——香!”
付溪愣着,许翟抖着,还不待这二位发话,那史迟风先啪地一声将玉箸摔去桌上,指着宋诀陵破口大骂:
“恁个撮鸟!要玩不去找些与你相衬的残花败柳,竟敢跑这厢房里恶心人!恭桶里泡一夜都比你这腌臜玩意儿香!若非杀人犯法,老子早把你脑袋割了,任你这不要脸的赤身裸|体,挂城墙供万人赏,满足你这畜生的哗众取宠之心!”
“史公子骂人实在是得劲儿,看来日后末将还得多向您讨教讨教。”宋诀陵拊掌,“来日末将娶了史三小姐进门,您便是宋某妻兄,咱们多来往来往,指不定还能传出美谈一桩。”
“谁要同你来往?!一狗彘不若的羔子还敢肖想娶三妹妹,你梦里打牙祭——想得香!待我回府告与太公,那婚书老子定给你撕烂!!”
史迟风说着起杯砸去,却给那宋诀陵轻巧接了。他见宋诀陵面上毫无悔意,还冲他挑眉弄眼,更气得心肺欲裂不能,骂了声“晦气”,便一脚踹开厢门走了。
季徯秩其间一直冷着脸用帕子抹颈子,这会儿那史迟风走了,宋诀陵归座,他抬手便赏了宋诀陵一记耳光,道:
“这一掌,为的是叫二爷长些记性,来日纵使是戏弄人,也得长个心眼挑对了人。”
季徯秩离席,宋诀陵拿舌尖把蹭破之地的血卷了个干净,跟在季徯秩后头出去了。
席间嘘声一片,众人皆没心思再吃酒,留了付溪结酒钱。
***
日坠月升,街上已有人打上了灯笼。
“二爷,”季徯秩见宋诀陵踩着他的影子走路,半点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便道,“还有什么吩咐吗?”
“真气着了?”宋诀陵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半张脸道,“不然再赏一巴掌?”
季徯秩冲他一笑:“我就这么一甩手,还给您打爽了?”
宋诀陵点头:“不够,再多点儿。”
“我没有那样个胆儿。”季徯秩说。“听闻付大人在大理寺折磨人很有手段,您不如就同他商量商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说不准试他一试,就俩人都爽,皆大欢喜了呢?”
“那不能。”还没起风,燥,宋诀陵颈后滚了一滴汗,“我吃东西还看色香,我尝人怎能不摸骨皮?”
天黑,到了夜市开张的时辰,街上车水马龙,鸾铃与车轮响声融在渐浓的暮色中。
季徯秩说:“我不给你摸。”
宋诀陵道:“又露了爪子。”
“宋落珩……”季徯秩沉住气,又笑,“二爷,您今儿发的哪门子疯?我好歹是戏中一角,总该了解了解这戏是演给谁看的罢?”
“逢场作戏哪还管看官谁人?”宋诀陵道,“唱戏一回好还不够,只有常唱,时不时提醒提醒诸人,说,来看看,我真是个撒泼浪子,这样人们才会真把我当了戏中人。”
“您唱戏固然好,坏了我人缘可怎么办?”季徯秩忧心挡路,将宋诀陵扯去墙边站着,道,“您演得爽,就连挨打也爽着了,只是您想过没有,以后别人要怎么看我?”
季徯秩难得认真,谁知那宋诀陵却宕开一笔,反问道:“你为何搁我面前装乖?”
“我懒,”季徯秩直言,“我怕麻烦。”
“怕我缠着你?”
“对。”季徯秩点头。
“那便接着怕罢……侯爷真不知那些贵胄设宴请您,安的是何心思?”宋诀陵咄咄逼人起来,“莫非侯爷就喜欢那般?”
“喜欢啊。”季徯秩说,“被人捧着,我心情愉悦。”
“哈、你来我这儿,我捧着你。”宋诀陵说。
“我无心男风。”
宋诀陵道,“你既无心男风,朝他们抛什么媚眼?”
“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季徯秩抿唇笑得乖驯,“如若他们真有那般心思,我就是杵那儿不动,他们也能将我咂摸出万种滋味来。——怎么?二爷也咬了钩吗?”
“我若对侯爷有意,”宋诀陵轻佻地扬了唇,摸了摸他的面颊,“咱们早该滚榻上几遭去了罢?”
“错了。如若二爷真起了那般歹心,”季徯秩攥住宋诀陵那不安分的手,“恐怕您的玉颜早就被我毁了啊?亲一下,一巴掌。要再过分点,那二爷这张脸呐,该变什么样儿了呢?”
宋诀陵任他掐着手:“侯爷舍得?”
“舍得啊,怎么舍不得。”季徯秩笑道,“男人再好看的皮囊,不是自个儿的,瞧多了都只会犯嫉妒。”
“我同侯爷不一样,我觑见侯爷这般好看的,只想着要逮住锁起来,瞧一辈子。”宋诀陵说。
季徯秩更乐了,只展扇来摇:“方才不是说对我没别的意思?”
夜黑灯高,人一快活起来,便无所谓官爷之类,只各处窜着挤着走。宋诀陵把季徯秩拉近了,眸光停在他的手上:
“从前不都执笛的么,今儿怎么拿了扇?”
季徯秩答得很快:“从前喜欢刚直不屈的,今儿喜欢能供我折的。”
“真好,这般侯爷同我的癖好又近了些。”宋诀陵状似回味。
“我改。”季徯秩道,“天热,我执扇是为了驱暑。”
黑地金饰的折扇叫季徯秩捏着轻摇,几股掺了季徯秩身上香的凉风转瞬便缠住了宋诀陵。
宋诀陵伸手摸了摸那扇的燕尾头:“怎么拣了个墨色的?一点都不招摇。”
“我心黑。”季徯秩又说。
“今儿在席上没扒拉几口饭罢?”宋诀陵舒唇一笑,伸手抵住折扇竹骨,不叫他再摇,“不如到宋府坐坐,我吩咐下人做几道鼎州菜给你尝?”
“二爷,憎恶一人,合该离得远些,不要总凑到人跟前,像只求欢不得的……”季徯秩拿折扇抵住他的下颌,笑吟吟,“狗。”
宋诀陵也笑:“不过同我内兄吃了一顿饭,这就学会骂人了?”
“今儿二爷占了我便宜,正是理亏时候,”季徯秩说,“我略微试一试,尝尝鲜,明日便又缩起爪子过日子了。”
“该不是为了来日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剜我一爪罢?”宋诀陵道,“侯爷在陛下跟前给我进了什么美言?要您心愧到在我跟前缩爪?”
“我心甘情愿,哪有什么缘由。”季徯秩气定神闲地把扇嚓地敲在掌心收拢,叹一声,“天气这般的热,怎么扇子也不让人摇……”
“侯爷这嘴不是个钝器,生得牙尖嘴利的,何必让我三分?”宋诀陵盯紧了他。
“我敬……”季徯秩敛去面上轻浮笑,眼里情丝俄顷便烟消云散,他从容地与宋诀陵在那人头攒动的闹市街头对视,“敬令尊囿于金玉笼,不变以一挡千的破天威。敬您陷于销金窟,不改卷席而葬的凌云志。”
迎街耍杂戏的人儿往他们这儿挪,人潮唰啦涌来,一径将那二人冲散了。可他们还是端望着彼此,纵然其间隔着无数堵人墙,别人的,自个儿的。
宋诀陵睨着那人面上死水两潭,将季徯秩读了又读。
季徯秩是皇帝的刀,哭笑不由己,盲目地吞咽着爱恨血泪,是任人操纵的皮影一只。他自幼离家入京,孤身作刃,魏家是他唯一的依靠,巍弘帝也曾是他的渡口。深宫雀不知苍穹广,四方宫墙是他的独一的巢。
季徯秩却在那双杀意难掩的凤眸中望断宋诀陵的来路。
缱都装不下他的大漠,浅薄风雪埋不尽他的远志,巍弘帝棍棍皆照着他的脊梁打,如今魏千平也循着先帝的路敲打这鼎州的儿郎,他早晚会死于傲骨尽断。
宋诀陵恨极了巍弘帝,季徯秩却把那人敬成神佛一尊。
季徯秩怪宋诀陵恨错了人,宋诀陵却骂季徯秩双眼昏瞎。俩人乃戒尺两端,理当至死不搭边。
他们心知肚明。
宋诀陵垂下头去,那季徯秩却是倏地仰头笑了笑,他钻入人群牵过宋诀陵的手来,像只燕攥着柳枝拉来了春风,只可惜春风不度燕。
季徯秩没回头,到了块人少的地儿这才松开宋诀陵的手。
宋诀陵直视他的双眸,说:“况溟,你哪里敬我,你最是恨我。”
季徯秩不置可否,须臾应声:“咱俩凑在一块儿,比的就是谁能叫谁先死。今朝皇叔已然仙逝,你不该不清楚你我并肩,唯能给彼此揭疤撒盐,自讨苦吃。”
“就到这儿,落珩,咱们好聚好散罢!”季徯秩轻声说。
宋诀陵瞧着他的背影,遽然长笑。
“怎么办?”
不行啊。
“我偏要闹个不死不休。”
我还要你季家的兵。
【1】《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唐·李商隐
感谢大家对角色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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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宫阙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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